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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二部 2 要皇宫,还是要难民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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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流亡学校,我得重新学习怎样生活。

除却婴儿时期不算,我一生有三次大学习,大适应。第一次,做流亡学生,受军事训练,过集体生活。第二次,退出军伍,投身民间的新闻工作,过自由生活。第三次,移民出国,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生活。

三次都是大撞击,大蜕变,大思考。每一次是一个大故事,其中包孕许多许多小故事。

二分校设在打蛋厂,这是一个英国女子设置的工厂,专门把鸡蛋打破,把蛋清蛋黄分开,取出蛋清供工业之用,没听说怎样处理蛋黄。既是工厂,房屋比一般民舍高大敞亮,最难得每一座房屋都是用机器打磨过的水泥地,可以防潮。

班长把我领进宿舍,只见水泥地上画好了长方形的格子,六十公分一格,每一个格子里睡一个人。这六十公分正好是一个人两肩的宽度。放下棉被,左顾右盼,同学们大半出去了,右邻一个叫刘子豪的长脸大牙的小伙子爽直,热心,问我从哪里来,读几年级。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同学。

忽然号兵吹号,窗外人群朝一个方向急跑。我问为什么吹号,我们该怎么办,子豪说:“开饭了,跟我走!”他生疥疮,走路难,迈开铁拐李的步伐,倒也不落人后。大众直奔操场。操场就是饭厅,菜饭碗筷都摆在地上,群星万点,整整齐齐。

我没带碗,用刷牙漱口的搪瓷缸盛饭,那时规矩大,盛好了饭,先放在菜盆周围,人站好,等教官一声“开动”,才开始蹲下吞咽。缸深饭热,一缸还没吃完,供饭的柳条大筐里只剩下可以数得清的几粒米。跟我同桌吃饭的一位同学说:“你这个样子不行,准挨饿,人饿了容易想家。”天津口音。“有钱吧?我带你去买碗。”国字脸盘,几粒雀斑,两腮带肉,很有亲和力。碗是有气孔的粗陶,外面一层黑釉,大小深浅有统一规定。盛饭有口诀:“一半二平三溜尖”,第一碗盛半碗,散热快,早些吃完去装第二碗。第二碗饭装到碗口,这时饭已不会烫嘴,可以狼吞虎咽。如果还有机会装第三碗,那就尽量多取,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拿着碗,一面讲解一面比画。指粗掌厚,好像很有魄力。

他还告诉我吃菜的口诀是“准、稳、忍、紧”。不过这一招平时用不着,菜盆里“三峡星河影动摇”,半盆热水几滴油。

米是糙米,糙米也算细粮,不幸有几分霉坏,而且混合着稗子、小石子、稻壳、老鼠屎、蟑螂腿一类的杂物,人称“抗战八宝饭”。那时没人知道霉米可能致癌,只担忧稗子制造盲肠炎,吃得战战兢兢。古人说“国无三年粮则饥”,政府规定公仓要储存三年的用量,尤其是军粮,士兵吃的是三年前的粮食。仓库没有现代化设备,所以……奇怪,这层缘由,直到抗战胜利,从没有人解说。陪我买碗的同学常识丰富,他也不知道这一曲折。

他是我认识的第二位同学,名字叫蔡景明。

我首先要学的,就是集体一致同时行动,同时起床,同时上床。同时端碗,同时洗碗。同时运动,同时休息。同时呼叫,同时闭口。同时娱乐,同时严肃。……甚至,同时大便,同时小便。

早来一步的同学,已经生了一身疥疮。疥是一种顽强的皮肤病,周身蔓延,极易传染。那时治疥没有特效药,“疥药方,一大筐”。别说疥癣之疾何足忧哉,严重的疥疾也能置人于死,“疥上了脸,用席卷”(把尸体卷在席子里草草掩埋)。我紧挨着这样一个病号睡觉,在数难逃。不过我那时毫不恐惧,颇有“从容就义”的心情。

同学们发现多了一个新生,纷纷围过来探视。他们既不是祝贺我越过了封锁线,也不是欢迎我入学,他们是来欣赏我的光亮平滑、没有坑洞脓痂的皮肤。由于人人生疥,他们都已“失去了”这样的皮肤。有人啧嗟叹息,仿佛凭吊自己的旧梦胜迹。“三个月后,你就和我们大家一样了。”疥疮的别名叫抗战病。

这时想起,到阜阳第一天,走近第二十二中学的大门,遇见好几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兵,旧军服披在肩上,袖子空荡荡垂着,两臂伸出去做合抱的姿势,指头张开,形状奇怪。第二天,我知道他们的手指、腋下、腿弯、鼠蹊都生了疥疮,都是教官准了半休的病号,操场里,宿舍里,常常有人保持这样的形象。

第二件事,我要学习怎样对付疥疮。

入学这天还有一件大事:领一套棉军服。

那时,一个学生的主食、副食、服装、医药费、埋葬费都比照一个上等兵。但上等兵有薪水,我们没有。上等兵还有套单衣,我们只有一套棉衣。

棉衣倒是新的。所谓“新”,也只是从未穿过而已,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布,手摇着纺车“拉”成的线,忽粗忽细,手足并用的织布机织出来的布,很厚,但是透光,像百叶窗。颜色深深浅浅,风风雨雨,像农夫的汗渍、小儿的尿痕。有人说,黄泥和野草一锅煮,煮出来的颜料。这是一种土布,那时沿海都被敌人封锁,内陆努力自给自足。

最大的问题是,这套军服的棉花并非平均铺在里子布上,而是“沉淀”在四周,一件衣服像装了半袋棉絮的布袋。这衣服不但奇形怪状,而且不能挡风。这样的衣服非改造不可,于是一种叫做“缝穷”的工作应时而来。

领到棉衣的这几天,如果天气好,操场四周坐着一圈白发皤皤的老太太,小脚向前伸出来,怀里抱着个圆圆的针线筐,俨如为某种特别仪式而来的乐队。她为你把棉衣拆开,把棉絮铺匀了,再密密缝好。我记得她们只收很少的钱。如果有哪个学生,尤其是女生,向她们诉说连那样少的钱也付不出,会有人慨然免费。这真是“缝穷”,为穷而缝,越缝越穷。

这是说冬天。到夏季,“缝穷”的人来把你的棉衣拆开,把白布“里子”改成一件短裤一件汗衫,把黄色的“面子”缝成一套单军服。报酬是:她取走棉絮和残余的碎布。士兵是缴回棉衣换领单衣,我们的棉衣不用交回。这套衣服是蝉的蜕,蛇的皮,褪一层皮,又长大一些。

虽然军服多半又脏又旧,那年代人人爱穿军服,无论别人穿什么料子什么式样,你都不会自卑。借着军服,好像伸手就可以够着国家,抬腿走得进历史。你不须再与任何时装比高。我们是披上袈裟的和尚,也是穿着缊袍的子路。

缝穷,由李广恩同学领着我做。他是鲁西曹州一带人氏,一双大眼睛,很诚恳。这是我认识的第三位同学。

这样一套衣服,还是靠老校长李仙洲、以总司令的权势想尽办法。一九四四年学校迁往陕南,冬天,新校长只能让我们挨冻。

我得学习怎样适应这套衣服。

衣服这般质料,穿起来够褴褛了,尤其第二年,衣服破旧之后。当地士绅有如下的对话传来:

“流亡学校简直就是难民营,不像话。”

“你愿意要皇宫一样的赌场,还是要难民营一样的学校?”

多年以后,我见过皇宫一样的赌场,非常漂亮,致命的漂亮。我也有几次进入山地和渔村,参观十分简陋的小学。我多次想起阜阳那位绅士的话。赌场,学校,只要想想两者的后果!古人说,“为善莫大于兴学”,而开赌场,总是万恶的最后一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