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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群星闪耀时》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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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的发现

1513年9月25日

太平洋是谁发现的——这个命题完全是欧洲人以欧洲中心论作为出发点。毫无疑问,最初认识到这一浩瀚大洋的,首先是太平洋沿岸的劳动人民。据历史地理学家们考证,早在公元前若干世纪,古代中国人远航日本时,就已认识到太平洋的辽阔水域。四五世纪,从印度半岛移民来的波利尼西亚人就在太平洋中部的许多岛屿间航行。同样,栖息在美洲西部太平洋沿岸的印第安人也早已认识到这一大洋,只不过他们既没有文字记载也缺乏科学认识。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16世纪是大探险时代。自此以后,人类对于自己生存的世界逐渐有了一个完整的地理图像。1519至1523年,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的船队作环绕地球的航行。1520年10月21日,麦哲伦船队驶进今天被称为麦哲伦海峡的水路,到11月28日,他们绕过岬角,看到一片静悄悄的、水天一色的大洋,于是将它命名为“太平洋”。但是,麦哲伦还不算是发现太平洋的第一个欧洲人。在欧洲人的探险史上,被认为首先发现太平洋的是西班牙探险家巴尔沃亚。1513年9月25日,巴尔沃亚在巴拿马地峡的高山之巅望见太平洋南部的水域。不过,他当时把它称为“南海”,并认为渡过这大海便是印度本土,而根本不知道它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第一大洋。这种错误的地理观念一直到麦哲伦船队环球航行以后才得到纠正。

——译者题记

装备好一艘船

当哥伦布[1]从被发现的美洲第一次归来,凯旋的队伍在塞维利亚[2]和巴塞罗那[3]穿过拥挤的街道时,他展示了无数的稀世珍宝、迄今未知的红种人以至从未见过的奇禽异兽——呱呱乱叫的斑斓鹦鹉、笨拙的貘和不久将在欧洲落户的引人瞩目的植物和谷类——玉米、烟草和椰子。所有这一切都使欢呼的人群感到新鲜和好奇。但是最使两位国王[4]和他们的谋士们动心的,却是装在几只小箱子和小篮子里的黄金。哥伦布从新印度带回来的黄金并不多,只不过是从土著人那里换来或抢来的一些装饰品、小金锭、几撮零散的金粒;与其说是黄金,不如说是一些黄金末子——全部战利品顶多可以铸造几百枚威尼斯古金币[5]。然而这位天才的幻想家哥伦布——他总是固执地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正如他自以为光荣地开辟了通往印度的海路一样——却以认真而又无比兴奋的心情夸耀说,这仅仅是第一次带回来的一点样品。据他们得到的可靠消息,在这些新的岛屿上有着无法估量的金矿;这种贵金属就在薄薄的地层底下,有些地方甚至完全裸露在地表,只要用普通的铁铲轻轻一挖就能得到。不过,那些国王们用黄金的杯子饮酒喝水和黄金比西班牙的铅还要不值钱的黄金之国,却在更南边的地方。这两位永远需要黄金的国王出神地听着这一番关于那个属于他们的新黄金国的话,丝毫不怀疑哥伦布的种种诺言,因为当时尚未有人认识到他向来有好吹的习惯。于是,一支第二次远航的庞大船队很快装备起来了。现在,雇用船员也已不再需要到处招募。关于那个新发现的、只要用手就能挖到黄金的黄金国的消息使整个西班牙如痴若狂:数以百计乃至数以千计的人纷至沓来,都想远航到那黄金国去。

可是,这人流又是怎样一股污泥浊水呵!现在,贪欲把它从所有的城市、乡镇和小村庄冲了出来。不仅那些想把自己的纹盾完全镀上黄金的名门贵族和胆略过人的冒险家与勇敢的士兵,而且西班牙所有的垃圾和渣滓也都漂流到巴罗斯[6]和加的斯[7]来。烙有金印的窃贼、拦路抢劫的强盗、瘪三扒手——他们都想到黄金国去找一份收入丰厚的手艺活;还有为了躲避债主的负债人、为了逃脱自己爱吵架的妻子的丈夫,所有这些走投无路、穷困潦倒的人,这些犯科在案和被法警追捕的罪犯,都来报名参加这支远航队。这是一群疯狂的亡命之徒、乌合之众,他们决心到那里去大显身手,一夜之间变成暴发户,为此他们敢去干任何的暴力和犯罪事。哥伦布的那种虚妄之说更是使他们想入非非,以为在那些地方只要用铁锨一挖就能得到一大堆闪闪发亮的黄金。移民者中一些有钱的人甚至还随身带着佣人和牲口,以便能把这种贵金属立刻大批大批地运走。一些没有被远航队接纳的人不得不另想办法;那些恣肆的冒险家自己动手装备船只,而不去多问朝廷允许不允许。他们只盼望赶紧到达那里,去敛取黄金、黄金、黄金。西班牙一下子就摆脱了不安分的家伙们和最危险的歹徒。

伊斯帕尼奥拉岛[8]的总督惊恐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蜂拥而至,来到这个托他管辖的岛屿。海船年年运来新的货物,同时也带来了愈来愈难以管束的人。不过,新来的人也同样痛苦地感到失望,因为这里的街上根本没有随处可见的黄金;当地不幸的土著人已被这些金发野兽掠夺一空,从他们身上再也压榨不出一丁点儿黄金了。于是,这帮乌合之众就游手好闲,四处逛荡,寻衅抢劫,使苦命的印第安人整天提心吊胆,也使总督惴惴不安。为了把这帮家伙打发去开垦新地,总督想尽了各种办法,派给他们土地,分给他们牲畜,甚至还慷慨地给他们“会说话的牲口”,即给他们每人60至70名印第安人当奴隶,但都无济于事。无论是出身名门的贵族骑士,还是昔日的拦路强盗,都对经营农庄缺乏兴趣。他们漂洋过海到这里,不是为了来种植小麦和饲养家畜;因此他们从不把播种和收获放在心上,而只顾去欺凌苦命的印第安人——在短短的几年之内他们把当地的居民全部灭绝——或者在赌窟里消磨时日。没有多久,这号人的绝大多数都背上了债,以致不得不变卖自己的财物,一直到卖掉大衣、帽子和最后一件衬衫,最后被商人和高利贷者掐住脖子。

由此,听说这个岛上受人尊敬的法学家马丁·费尔南德斯·德·恩西索[9] “学士”于1510年装备好一艘船,准备带着新的人马去援助在陆地上的自己那块殖民地,这对所有那些在伊斯帕尼奥拉岛上落魄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1509年,两位著名冒险家——阿隆索·德·奥赫达[10]和迭戈·德·尼古萨从费迪南德国王那里获得了在巴拿马海峡附近和委内瑞拉沿海建立殖民地的特权,他们匆忙地把这块地方命名为“黄金的卡斯蒂利亚”[11]。这位懂得法学而不了解世界的恩西索被这样一个响亮的名字迷住了,被那些诳人的大话哄得晕晕乎乎,于是把自己的全部财产投资到这块殖民地上去。可是,从这块在乌拉巴海湾[12]的圣塞瓦斯蒂安新建的殖民地没有送来一块黄金,而只是传来疾呼的求援声。殖民者中一半人在同土著人的斗争中丧了命,另一半人则在饥饿中倒毙。恩西索为了挽救已经投资的钱财,便毅然倾其所有,装备起一支援助远征队。伊斯帕尼奥拉岛上所有那些绝望的人一听说恩西索需要士兵的消息,就都想利用这次机会随他一起溜走。他们只是希望赶紧离开这里,逃脱债主,逃脱总督的密切注视。但是债主们也采取了防范措施。他们发觉这些负债累累的人都想溜之大吉,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便再三恳求总督:没有经过总督的特别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去。总督满足了他们的愿望,采取了严密的监视措施。恩西索的船必须停泊在港口之外,再派出政府的小船四处巡逻,以防未经允许的人偷偷登上他的大船。于是,所有那些落魄的人——他们不惧怕死,却害怕诚实的工作或高筑的债台——只好怀着无限的绝望和痛苦眼看着恩西索的船没有载着他们就扬帆远航去进行冒险事业。

躲在木箱里的人

恩西索的船张起满帆,从伊斯帕尼奥拉岛向美洲的陆地驶去。岛的轮廓已沉没在蓝色的地平线下。这是一次静悄悄的航行,开始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只是到了后来才发觉那只膘肥强壮、特别有力的狼狗——它是著名狼狗贝塞里科(小牛)的崽子,它自己也由于叫莱昂西科(小狮)而出名——在舱面上不安地跑来跑去,到处用鼻子嗅着。没人知道那只强壮的狼狗的主人是谁和怎样登上船的。而更令人注目的是,那只狗终于停留在一只最后一天运上船的特大食品木箱前不走了。可你瞧,没想到那只木箱自己打开了,从里面钻出一个约摸35岁的男子,他全副武装,身佩长剑、头戴盔甲、手持盾牌,活像卡斯蒂利亚的保护神圣地亚哥[13]。他,就是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14]。他以这种方式对自己的那种令人惊叹的大胆和机智做了第一次考验。他出生于赫雷斯·德·洛斯·卡瓦雷洛斯的一个贵族家庭,曾作为一个普通士兵随罗德里戈·德·巴斯蒂达斯一起远航来到这个新世界,在经过若干次迷航以后终于在伊斯帕尼奥拉岛登岸。岛上的总督曾想把巴尔沃亚培养成一个好样的殖民地开发者,但是没有成功。他把分配给他的土地管了几个月之后就弃置不顾了,最后彻底破产,不知该如何摆脱那一群债主。可是,正当其他的负债人紧握着拳头,从海滩上愤怒地凝望着那几只阻拦他们逃到恩西索船上去的政府的小船时,巴尔沃亚却躲进一只空着装食品用的大水箱里,让仆役抬上了船,从而大胆地绕过了迭戈·哥伦布总督[15]布设的警戒线。当时,船上的人都忙着启航,一片混乱,没有人察觉这样狡猾的诡计。一直当他知道船已经远离海岸,再也不可能为了他而把船开回去时,这个偷乘的旅客才露面。现在他正站在众人面前。

恩西索“学士”是学法律的人,像大多数法学家一样,缺乏浪漫色彩。他,作为那块新殖民地上的行政长官,作为警察总督,不愿意看到在该地有吃白食的人和来历不明的可疑分子,因此他毫不客气地对巴尔沃亚说,他不想把他带走,而是让他在下一个他们经过的海岛上岸,不管那岛上是否有人居住。

不过,事情最后没有发展到这一步。因为正当这艘船驶向“黄金的卡斯蒂利亚”途中,他遇到了一条坐满了人的小船——这简直是奇迹,因为在这些尚未为人所知的海域上当时总共只有几十条船在行驶——那条小船由一个名叫弗朗西斯科·皮萨罗[16]的人率领,这个人的名字不久就蜚声世界。船上的乘员是从恩西索的殖民地圣塞瓦斯蒂安来的,起初还以为他们是一群擅离职守的哗变者。但使恩西索大惊失色的是,他们报告说:再也没有圣塞瓦斯蒂安了,他们是这块以前的殖民地上的最后一批人,司令官奥赫达自己驾了一艘船先溜走了,剩下来的人一共只有两艘双桅小帆船,为了能在这两艘小小的帆船上每人得到一位置,他们不得不等到死掉了70人以后才动身。后来,其中的一艘又出了事故;皮萨罗率领的这34人是“黄金的卡斯蒂利亚”的最后一批幸存者。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又该驶向何处呢?恩西索的人在听了皮萨罗的叙述以后,已经没有兴趣到那偏僻的移民区去遭受可怕的沼泽气候和土著人的毒箭。他们觉得现在唯一的可能是再回到伊斯帕尼奥拉岛上去。正在这紧急关头,巴尔沃亚突然站出来说,他在同罗德里戈·德·巴斯蒂达斯第一次航海时了解到中美洲全部沿海地区的情况,他记得他们当时曾到过一个名叫达连[17]的地方,它依傍着一条含金的河流,那里的土著人态度友好;所以他们应该到那里去建立新的居住区而不是在那倒霉的老地方。

全体人员立刻表示赞同巴尔沃亚。他们按照他的建议向巴拿马地峡的达连驶去。他们到了那里,先在土著人中间进行残酷的屠杀,由于在抢劫来的财物中发现了黄金,这一群亡命之徒就决定在这里定居,以后他们又怀着虔诚的感恩之心把这座新的城市称做“达连古老的圣玛利亚”。

危险的升迁

不久,倒霉的恩西索“学士”——这位该殖民地的投资者感到后悔莫及:他当初没有及时把那只木箱连同藏在里面的巴尔沃亚一起扔到海里去,因为几个星期以后这个胆大妄为的人把一切权力都篡夺到了自己手中。作为一个在纪律和秩序的观念中成长起来的法学家,恩西索想以一个当时尚未上任的总督这种行政长官的身份努力把这块殖民地治理得有利于西班牙的朝廷。他在简陋的印第安式的茅舍里签发自己的法令,写得既工整又严密,就好像坐在塞维利亚自己的律师事务所里似的。他禁止士兵在这块迄今人迹未至的荒地上向土著人勒索黄金,因为收购黄金是朝廷的权益。他要尽力把这批无法无天的歹徒纳入秩序和法律的轨道。然而这些冒险家天生就信服刀剑,而不把耍弄笔杆的文弱书生放在眼里。不久,巴尔沃亚就成了这块殖民地事实上的主人。恩西索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不得不逃离出走;而当尼古萨——国王派到这片陆地来的总督之一——终于来此建立秩序时,巴尔沃亚干脆就没有让他上岸。不幸的尼古萨被他们从这块国王封给他的土地上赶了出去,并且在回国途中淹死。

现在,巴尔沃亚——这个从木箱里出来的人就是这块殖民地上的主人。但是,尽管他获得了成功,却并不感到十分愉快。因为他公然造了国王的反,国王派来的总督由于他的缘故而丧了命,这就很难得到国王的宽恕。他知道,逃走的恩西索正带着对他的控告信前往西班牙,他的这种叛乱行为迟早要受到法庭的审判。不过,西班牙离这里毕竟是如此遥远,在一艘船两次横渡大洋以前,他还有充裕的时间。为了尽可能久地保持住自己篡夺来的权力,他就必须有胆有识地利用这唯一的手段——时间。他知道,成就足可以辩白每一条罪状,他还知道向朝廷的财库进贡大量的黄金,就有可能免除或推迟这场官司,也就是说,首先需要弄到黄金,因为黄金就意味着权力!于是他和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一起,大肆蹂躏和抢掠周围的土著人,就在这些残忍的杀戮中,他终于交上了一次决定性的好运。有一次,他突然居心叵测地来到一个名叫卡雷塔的印第安人酋长家中胡作非为,酋长眼看自己已难免一死,就向巴尔沃亚建议:最好请他和他的部落结盟,而不要同印第安人为敌。他还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巴尔沃亚,作为忠实的信物。巴尔沃亚立刻认识到在土著人中间结交一个可靠而又有势力的朋友的重要性,于是接受了卡雷塔的建议,而更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他至死都对那个印第安姑娘温情脉脉。就这样,他和卡雷塔酋长一起,征服了邻近所有的印第安人,树立起巨大的权威,以致当地最有势力的酋长柯马格莱最后也恭恭敬敬地把他请到自己的家中去。

在这位最有势力的酋长家中的访问,使巴尔沃亚的一生发生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转折,而在此之前,他只不过是一个亡命之徒和违抗朝廷的狂妄叛乱者,等待他的是卡斯蒂利亚法庭的绞索或砍刀。柯马格莱酋长在一幢宽敞的石头房子里接待他,房子里的金银财宝使巴尔沃亚不胜惊讶,没有等巴尔沃亚自己开口,主人就送给这位客人四千盎司黄金。可是随后发生的一切使酋长惊愕得目瞪口呆,因为他如此恭恭敬敬招待的这些天国子弟——一群趾高气扬像神一样威严的外来人一见到黄金,身上所有的尊严都不见了,而是像一群挣脱了锁链的狗似的互相争斗着。他们拔出刀剑、攥紧拳头、高声叫喊、彼此怒骂,每个人都想多得一点黄金。酋长露出一副惊讶的鄙夷神情,观望着这一场发疯似的争吵。生活在天涯海角的每一个自然之子都会永远对这些文明人感到诧异。一小撮黄色的金属,在这些文明人看来,竟比他们的文明所取得的一切精神上和技术上的成就都还要有价值。

最后,酋长终于走上前去向他们进上一言。当译员将酋长的话翻译给这群西班牙人听的时候,他们脸上那种贪婪的神情简直让人可怕。柯马格莱说,你们为了这样一些没有用的东西互相争吵,为了这样一种普普通通的金属而玩命,招惹这么多的不愉快,实在让人觉得非常奇怪。就在这些高山后面,有一片大海,所有流入那片大海的河流都含有黄金;那边住着一个民族,他们也和你们一样乘坐这种带帆和带桨的船;他们的国王们吃喝的时候,用的是金制的杯盘;你们到了那里就可以弄到这种黄色的金属,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到那里去是一条危险的路,因为那些酋长们肯定不会让你们通过;不过,路程倒是只要几天就行。

巴尔沃亚觉得这一席话正中他的下怀。他们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传说中的黄金之国的踪迹终于找到了。他的先行者们曾走遍天南地北,到处寻觅,而现在,这黄金之国离他只有几天的路程,如果酋长说的是真的话。同时,也终于证实了另一个大洋的存在,哥伦布、卡博特[18]、科莱里阿尔[19]以及其他一切著名的伟大航海家都曾寻找过通往这个大洋的道路,但没有成功。因为找到了这个大洋,也就意味着发现了一条环绕地球的航道。谁第一个亲眼见到这新的海洋,并为自己的祖国去占领它,那么他的名字势必会流芳百世。巴尔沃亚认识到,为了赎清自己的全部罪过和赢得名垂千古的荣誉,他必须去干这件事:他要第一个横越过巴拿马地峡,到达这个通向印度的南海,并为西班牙朝廷去征服那新的黄金之国,此时此刻,就在柯马格莱酋长的这幢房子里,决定了他的一生命运。从这一时刻起,这个出来碰碰运气的冒险家的生活有了超越时间的崇高意义。

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

一个人生命中的最大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时发现了自己的人生使命。巴尔沃亚知道,自己正面临着这样的赌博:不是在断头台上悲惨地死去,就是名垂千古。他得首先用收买的方法,取得朝廷的和解:追认他的恶劣行径——篡夺的权力是合法和有效的!为此,这个昔日的叛乱者,现在却作为最最殷勤的臣仆,不仅给伊斯帕尼奥拉岛上的王家财务总管帕萨蒙特送去了柯马格莱馈赠的黄金的五分之一——按照法律这五分之一原本是应该归于王室的;而且除了正式向朝廷进贡之外,还私下给财务大臣送去一大笔黄金,请求财务大臣能确认他在这块殖民地上的司令官职位——在谙熟世故、玩弄手腕方面他可比刻板耿直的法学家恩西索有经验。财务总管帕萨蒙特虽然对此没有任何权限,不过为了感谢那为数不少的黄金,给巴尔沃亚寄来了一张实际并无价值的临时文书。与此同时,巴尔沃亚为了寻求各方面的保证,又向西班牙派去两名自己最可靠的亲信,以便直接向朝廷禀奏他为王室建立的功绩和报告他从酋长那里探听到的重要消息。巴尔沃亚向塞维利亚报告说,他只需要1000兵力,就能保证为卡斯蒂利亚做出迄今任何一个西班牙人还从未做过的许多事情。他将负责去找到那个新的海洋和去占领那个终于找到了的黄金国;哥伦布曾答应找到但始终没有找到的黄金国,他,巴尔沃亚要去征服它。

现在看来,对于这个叛乱者和亡命之徒、这个处于劣势的家伙来说,似乎一切又都变得有利了。然而,从西班牙驶来的下一艘船却带来一个非常坏的消息。他在叛乱时的一名同党,也就是他派到西班牙去向朝廷反驳被夺了权的恩西索所提出的控告的那个亲信,回来报告说,事态的发展对巴尔沃亚非常不利,甚至有生命之虞。那个受骗上当的“学士”已经向西班牙的法庭控告了这个抢去他的权力的强盗;巴尔沃亚已被判处要向他进行赔偿。而另一方面,那个可能使他得救的关于附近南海情况的消息却还没有送到西班牙。不管怎么样,下一艘船肯定会把一名法庭的人员送到这里,来清算巴尔沃亚的叛乱行为,不是将他就地正法,就是将他套上枷锁送回西班牙。

巴尔沃亚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输了。在人们得到他的关于附近南海和那黄金海岸的情报以前,对他的判决就会执行。毫无疑问,当他的头颅滚入沙土时,人们就会利用这一情报——将会有另一个人去完成他梦寐以求的事业;而他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指望西班牙的了。谁都知道,是他使那个国王任命的合法总督丧了命,是他擅自赶走了那个行政长官——如果仅仅把他投入监狱,而不在断头台上惩戒他的胆大妄为,那样的判决真可谓是万幸了。他不可能再指望有权有势的朋友,因为他自己已不再有任何权力;而他的最好的辩护人——黄金,声音还太微弱,不足以保证他得到宽宥。现在,只有一件事能使他免遭因大胆的冒险行为而受惩罚——这就是去干一件更为大胆的冒险事。如果他能在法庭的人员到达以前,在他们的捕役把他套上镣铐以前,找到那另一个海洋和那新的黄金国,那么他就有可能自己拯救自己。在这人类世界的尽处,对他来说,也只有这样一种逃遁的方式,逃到煊赫的行动中去,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

于是,巴尔沃亚决定不再等待为了征服那未知的海洋盼祷从西班牙派来的1000名士兵,同样,也不再坐等法庭人员的到来;他宁愿带着那些为数不多但和他同样坚决的伙伴去从事这一伟大的壮举!他宁愿为了这一在任何时代都称得上是最勇敢的冒险行为而光荣死去,也不愿束手待毙,带着耻辱被拖上断头台。巴尔沃亚把该殖民地上的全体人员召集在一起,向他们讲明他要横越地峡的意图,同时也不讳言许许多多的困难,并且问他们谁愿意跟从他。他的勇气鼓舞了别人。190名士兵——几乎是该殖民地上的全部武装人员都报了名。准备工作用不了许多时间,因为那些人始终处在战争的状态。1513年9月1日,巴尔沃亚——这个英雄兼匪徒、探险家兼叛乱者,为了逃避绞刑或牢房,开始了他的长途跋涉,到不朽的事业中去寻求庇护。

永载史册的瞬间

横越巴拿马地峡是从考伊巴地区开始的,那里是卡雷塔酋长——他的女儿已成了巴尔沃亚的生活伴侣——的小小王国;正如后来所证实的那样,巴尔沃亚所选择的这一地区并不是巴拿马地峡最狭窄的地段,由于不了解这一情况,他绕道多走了好几天危险的路程。不过,对他说来,最重要的是,在如此大胆深入到一个未知地区时,一定得有一个友好的印第安人部落保证他的补给或掩护他的撤退。全体人马——190名带着剑、矛、弓箭、火枪的士兵和一群膘肥强壮、令人害怕的狼狗,乘坐十条大独木舟从达连渡海到了考伊巴,那位结盟的酋长把自己部落的印第安人派来当向导和驮物的脚夫。9月6日,横穿地峡的光荣进军开始了。尽管这一群冒险家顽强勇猛和历经磨炼,但这地峡对他们的意志力来说,仍然是一场严峻的考验。这些西班牙人必须在令人窒息、虚脱和疲劳的赤道灼热之中首先穿过低洼地,那里的沼泽泥潭和蔓延的疟疾即便是在数百年以后修建巴拿马运河时也曾使数千人丧生。这一条通往足迹未至地区的道路,从一开始就得在有毒的藤萝丛林中用刀斧和利剑披荆斩棘开凿出来。恰似穿过一座巨大的绿色矿井,走在队伍前面的人在灌木丛中为后来者开凿出一条狭窄的坑道,然后,这支西班牙占领者的军队排成一条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行列,一个挨着一个顺着这坑道前进。他们手中始终拿着武器,日日夜夜保持着高度警惕,防备土著人的突然袭击。潮湿的巨大树盖宛若穹顶,底下是一片阴暗、闷热,雾气腾腾,憋得人透不过气来,树冠上是无情的炎炎烈日,酷热使人汗流浃背,嘴唇焦裂。这支背着沉重装备的队伍就这样拖着疲惫的步伐,一里一里地向前走着;突然之间,这里又会下起倾盆大雨,小溪顿时变成湍湍急流。他们不得不蹚水而过,或者从印第安人临时架起的、摇摇晃晃的树索桥上通过。这些西班牙人带的干粮只不过是少量的玉米。他们又困又累、又饥又渴,身边萦绕着成群蜇人、吸血的昆虫,衣服被刺芒扯破了,脚都受了伤,眼睛充满血丝,面颊被嗡嗡叫的蚊子咬得肿了起来。他们白天不休息,晚上不睡觉,很快就精疲力竭了。行军一星期后,大部分人已受不住这样的劳累。巴尔沃亚知道,真正的危险还在后头呢。于是他宁愿把所有害热病的人和不能行军的人留下,只带那些经过挑选的人去完成决定性的冒险行动。

地势终于开始渐渐向上升高。只有在沼泽的洼地上才能长得非常茂密的热带丛林渐渐稀疏了。不过,树荫也就从此不能再替他们挡住太阳。赤道上的烈日亮晃晃地直晒着他们,沉重的装备被晒得像着了火似的滚烫滚烫。这群疲惫不堪的人迈着极小的步伐,缓慢地攀登着这通向上面高山的斜坡,那些绵延不断的山岭犹如一条石头的背脊,隔断着两个海洋之间的这一块狭窄地带。视野渐渐宽广起来,空气也愈来愈新鲜。看来,经过18天艰苦卓绝的努力之后,最最严重的困难算是克服了。一条山脊高高地矗立在他们面前。据那几个印第安人向导说,从那山峰上就能眺望到两个海洋——大西洋和另一个当时尚不为人所知和尚未命名的太平洋。可是,正当自然界顽强而诡谲的抗拒眼看就要被最后战胜时,他们却又遇到了一个新的敌人。当地的一个印第安人部落酋长率领着数百名武士,要挡住他们的去路。巴尔沃亚有着同印第安人作战的丰富经验。他只要发出一排火炮就行了。那人造的闪电和雷鸣,就可以向土著人显示出自己所具有的魔力。受惊的土著人就会叫喊着、被在后面赶来的西班牙人的狼狗追得四处逃窜。但是这一次,巴尔沃亚没有满足于这种轻而易举的胜利,而是像一切西班牙入侵者那样,用惨无人道的残酷玷污了自己的名声:他将一批缚住了手脚、失去自卫的俘虏让一群饥饿的狼狗咬死、撕裂、嚼碎、吞吃——以此来代替斗牛和击剑的取乐。在巴尔沃亚获得名留青史的那一天前夜,却被一场令人唾弃的屠杀败坏了名声。

在这些西班牙占领者的性格和行为中确曾有过这样一种难以解释的复杂现象。一方面,他们以那种当时只有基督教徒才有的虔诚和信仰,真心实意地、狂热地祈祷上帝,另一方面,他们又会以上帝的名义干下历史上最卑鄙无耻、最不人道的事。他们的勇气、献身和不畏艰险的精神能够作出最壮丽的英雄业绩,但同时他们又以最无耻的方式尔虞我诈,而且在这种厚颜无耻之中又夹杂着一种突出的荣誉感,一种令人钦佩、真正值得称赞的对自己历史使命的崇高意识。巴尔沃亚就是这样一种人,他在头一天晚上把无辜的、被缚住了手脚的俘虏让狼狗活活地咬死,或许还心满意足地抚摸过正滴着新鲜人血的狼狗的上唇,但他同时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行动在人类历史上的意义,并在那决定性的时刻想出一种能使自己流芳百世的姿态。他知道,这9月25日将要成为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一天,因此,这位顽强、坚定的冒险家就要以令人赞叹的西班牙人的激情来表示他是多么了解自己的使命那超越时代的意义。

巴尔沃亚的非凡姿态是:那天晚上,就在那血腥的行动之后,一名土著人指着近处一座山峰告诉他说,从那高山之巅就能望见尚不为人所知的南海。巴尔沃亚立刻做了安排。他把伤员和累得已经走不动的人留在这个被洗劫过的村落里,同时命令所有还能行军的人——总共是67人继续前进,而他从达连出发时带领的是190人——去攀登那座高山。将近上午10点钟,他们已接近顶峰,只要登上一个光秃秃的小山顶,就能放眼远眺无尽的天际了。

可是就在这一刻,巴尔沃亚命令全体人员停止前进,谁都不得跟随他,因为他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这第一眼望见这个未知大洋的荣誉。他要单独前往,要成为在横渡了我们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大西洋以后,见到另一个尚未为人所知的大洋——太平洋的第一个西班牙人、第一个欧洲人、第一个基督教徒而载入史册。他被这伟大的时刻深深激动,心怦怦地跳着,左手擎着旗,右手举着剑,缓慢地向上攀登,偌大的四周是寂静的群山黑影。他攀登得很从容,一点都不着急,因为大功已经告成。只是还需要再走几步罢了,而且步数正在愈来愈少,愈来愈少。他终于伫立在山顶上,眼前真是一片非凡的景色。在倾斜的山后边,紧挨着郁郁葱葱的山坡的是一大片望不到尽头、波光粼粼的耀眼大海。这就是那个新的、尚未为人所知的海洋,迄今为止它只萦回于人们的梦魂,而从未亲眼见过它。多少年来,哥伦布和他的所有后来人都曾寻找过这个波浪冲击着美洲、印度和中国的传说中的大海,但均未成功。而现在,巴尔沃亚却亲眼目睹着这海洋,他举目远望,感到幸福和自豪,完全被这样一种意识所陶醉:他的眼睛是反映出这无涯海洋的蓝色的第一双欧洲人的眼睛。

巴尔沃亚心醉神迷地、久久地望着远方,然后才把伙伴们唤上来,和朋友们分享他的骄傲。伙伴们一边兴奋地叫喊着,一边攀呀,爬呀,跑呀,激动得气喘吁吁地登上了山顶,用热情的目光凝视着远方,指点着,惊叹着。突然,随同来的神父安德烈斯·德·巴拉唱起了感恩赞《天主呀,我们赞颂您》,于是,喧哗和喊叫立刻消失了。所有这些士兵、冒险家和匪徒的粗鲁、生硬的嗓门霎时间都唱起了这虔诚的圣歌。印第安人带着惊异的神情,眼看着他们按照神父的话,斫下一棵树,做成一个十字架竖起来,用花体字在十字架的木头上刻下西班牙国王的名字,好像十字架上伸向两边的横木能把两个隔着望不到尽头的远离的大洋——大西洋和太平洋抓住似的。

在这片鸦雀无声的静默中,巴尔沃亚站出来,向自己的士兵发表了一通讲话。他说,他们确实应该感谢上帝,因为是上帝赐予他们这样的荣誉,同时还应该祈求上帝继续保佑他们去占领这海洋和这里所有的土地。如果他们继续像以前那样忠实地跟随他,那么他们从这新印度回去的时候将成为最富有的西班牙人。他说完话便郑重其事地举起旗帜,向四面迎风摇动,以显示凡是风吹过的一切地方,西班牙都要去占领。接着,他叫来文书安德烈斯·德·巴尔特拉瓦诺,要他草拟一份文件,把这庄重的一幕永远记录下来。巴尔特拉瓦诺摊开一张羊皮纸(他带着这张藏在密封木匣里的羊皮纸和墨水盒、羽毛笔穿过原始森林),要求所有的贵族、骑士和士兵——“这些品德高尚、作风正派的人”、“这些托国王陛下的总督,卓越而极受尊敬的巴尔沃亚队长的福而有幸见到南海的人”在文件上签字证明:“这位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先生是第一个看到这大海的人,是他把这大海指给后来者看的。”

随后,67个人才从山顶上走下来,所以,1513年9月25日,是人类知道地球上迄今未知的最后一个大洋的日子。

黄金和珍珠

现在终于得到了证实,他们亲眼见到了这海洋。但是,他们还要走到它的岸边,去亲自感受这浩淼的海水,要去亲自触摸拍来的海浪,尝尝海水的滋味,还要去敛取海滩上的胜利品!他们从山上走下来的路程用了两天的时间。为了找到一条从山麓到海边的捷径,巴尔沃亚把队伍分成了若干小组。在阿隆索·马丁率领下的第三组首先到达海滩。这个探险小组的全体成员,甚至连一般的士兵,全都充满追求功名的虚荣心,渴望着不朽的声名,以致这个平庸的阿隆索·马丁也赶紧让文书用白纸黑字写下一份文件,证明他是第一个在这尚未命名的水域中弄湿了自己的脚和手的人,为自己如此渺小的“我”记下一笔像一粒尘埃似的不朽事迹。这以后他才向巴尔沃亚报告,他已经到达海边,并且已用自己的手触摸过海水。巴尔沃亚又立刻为自己想出一种新的慷慨激昂的姿态。第二天,刚好是9月29日的米迦勒节,他在海滩边出现了,随身只带着22名同伴。为了使自己像圣米迦勒一样全身武装,在庄严的仪式中占领这新的海洋,他没有急急忙忙走到海水中去,而是俨若这海水的主人和受贡者,坐在一棵树下休息,神气十足地等待上涨的海水把波浪轻轻拍到他的脚上,好像一条顺从的狗用舌头舔舐他的脚。然后他才站起身来,把盾牌负在背上——盾牌在阳光下像一面镜子似的闪闪发亮——一手握着剑,一手举着那面有圣母图像的卡斯蒂利亚旗帜,走入海水,一直走到海浪拍击他的两髋,才全身浸泡到这一片陌生的汪洋之中。接着,巴尔沃亚——这个从前的叛乱者和亡命之徒,现在是国王最忠实的仆人和凯旋者——向四面挥动着旗帜,一边高声喊道:“卡斯蒂利亚、莱昂[20]、亚拉冈的尊贵而又伟大的君主斐迪南[21]和胡安娜[22]万岁!我要以他们的名义,为卡斯蒂利亚王室的利益,去真正地、永远地、实实在在地占领这里的所有海域、陆地、海岸、港口和岛屿。我发誓,无论哪个亲王或者船长,不管他是基督教徒还是异教徒,也不管他是什么信仰或者什么地位,只要他胆敢对这里的陆地和海洋提出任何权利,我就要以卡斯蒂利亚二王的名义进行保卫,因为这里的陆地和海洋现在已是二王的财产,只要世界存在和最后审判的那一天以前,就永远是他们的财产。”

所有这些西班牙人都重复了这样的誓言。他们宣誓的声音压过了大海的啸声。现在,每人又都用嘴唇舔了舔海水,文书安德烈斯·德·巴尔特拉瓦诺再次记录下这一幕占领仪式,用下面的话结束他的文件:“这22人以及文件撰写人安德烈斯·德·巴尔特拉瓦诺是用自己的脚踏进这南海的第一批基督教徒,他们每人都亲手试过这里的水,并且用嘴尝过,为的是要弄清它是否像其他海里的水一样是咸水。当他们知道确实是咸的海水时,他们齐声向上帝感恩。”

伟大的事业已经完成。现在就要从这英勇的冒险行动中得到实惠的好处。这群西班牙人从一些土著人那里缴获或者换来一些黄金。不过,在他们的胜利喜悦中,还有一件新的意外好事在等待他们。这就是在附近的岛屿上可以找到许许多多的珍珠,在印第安人给他们送来的一捧一捧值钱的珍珠中,有一颗塞万提斯和洛佩·德·维加[23]都曾赞美过的名叫“佩莱格里纳”的珍珠,因为它作为一颗最漂亮的珍珠装饰在西班牙和英国国王的王冠上。这群西班牙人把这种宝贝塞满了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口袋;但在这里,珍珠并不比贝壳和沙粒更值钱。当他们贪婪地进一步打听他们认为最最重要的东西——黄金的时候,一名印第安人酋长指着南边地平线上那一溜隐隐约约的山脉说,山那边是一片有着无穷宝藏的土地,那里的统治者举行欢宴时用的全是黄金制的杯盘。还有四条腿的硕大牲口——酋长说的是美洲驼——把最贵重的东西一包一包地往国王的宝库里驮。他把这个大海南边山背后的国家的名字说了出来,听上去好像是“皮鲁”,声音悦耳,却又非常陌生。

巴尔沃亚凝望着酋长那只伸开的手所指的远方,在那里,只有山峦消失在茫茫的天际。这个声音柔和、富有魅力的“皮鲁”二字立刻铭记到他的心中。他的心不平静地怦怦跳动着。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意外获得的伟大预示。柯马格莱所预示的关于附近南海的第一个使命已经完成。他找到了这富有珍珠的海滩和南海。说不定这第二个使命:去发现和征服这个地球上的黄金之国——印加帝国[24]的使命,他也能胜利完成。

神明很少保佑……

巴尔沃亚还一直在用贪婪的目光凝望着远方。“皮鲁”,即“秘鲁”这个名字,犹如一口金钟在他的灵魂深处荡来晃去。不过,这一回他不得不忍痛放弃!他不敢再去冒险了。带着二三十个疲惫不堪的人,他是不可能去征服一个王国的。也就是说,他必须先返回达连,等养精蓄锐以后再沿着现在找到的这条路去征服那新的黄金之国,而在回来的路上他们遇到的困难依然不少。这群西班牙人必须再次艰难地穿过热带灌木丛林,必须再次战胜土著人的袭击。尤其是现在他们已不再是一支战斗的队伍,而是一小队患着热病、用最后一点力气蹒跚地行走着的人群。巴尔沃亚本人也已接近死亡的边缘,由几个印第安人用一张吊床抬着。这支队伍经过艰苦卓绝的四个月行军,终于在1514年1月19日重新回到了达连。但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行动之一毕竟是完成了。巴尔沃亚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每一个同他一起冒险到达那未知地区的人都变得富裕了。他的士兵从南海沿岸带回家来的财宝之多,是哥伦布和另外几个西班牙征服者所不能比拟的,其他一切殖民者所得到的也只有他们的一部分。巴尔沃亚把战利品的五分之一进贡朝廷。作为一个凯旋者的他,在分配战利品的时候还给自己的狼狗莱昂西科留了一份,以报答它如此凶狠地撕咬掉那些不幸土著人的皮肉。它所得到的酬劳和任何一个参战者一样:500金比索。对此无人非议。在巴尔沃亚取得这些成就之后,在这块殖民地上再也没有人对他作为总督的权威有所争议。这个冒险家和叛乱者像一个神似的被人崇敬。他可以自豪地向西班牙送去如下的消息:他为卡斯蒂利亚朝廷完成了自哥伦布以来最伟大的业绩。他的时运就像旭日东升,穿过了一切迄今压在他生命之上的阴云,而现在,正是红日中天。

然而,巴尔沃亚的好景不长。几个月后的一天,那正是阳光灿烂的六月天气,达连的居民令人奇怪地聚集在海滩上。一张白帆在海面的地平线上出现,在这个偏僻的世界角落里,这本身就是一桩奇迹。可是你看,紧接着又出现了第二张白帆、第三张白帆、第四张、第五张白帆,不一会儿已经看到十艘帆船,不,十五艘,不,二十艘帆船——是整整一支舰队在向海港驶来。他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巴尔沃亚的信引来的,但不是报告他凯旋的那封信——那封信还未到达西班牙,而是他早先那封信,他在那封信里第一次转述了印第安人酋长关于附近南海和黄金国的报告,并请求派来1000名士兵,以便去占领那些土地。西班牙朝廷毫不迟疑地为这样一次远征行动派来了一支如此强大的舰队。不过,塞维利亚和巴塞罗那方面根本就没有想把这样的重任托付给一个像巴尔沃亚这样声名狼藉的冒险家和叛乱者。因此,一名真正的总督——出身富豪贵族、深孚众望而年已60的佩德罗·阿里亚斯·达维拉(通常称做佩德拉里亚斯)[25]被同时派遣而来。他将作为国王的总督在这块殖民地上最终建立起秩序,对以前发生的一切越轨行为绳之以法,同时要去找到南海和征服那预言中的黄金之国。

因此,对佩德拉里亚斯说来,处境是令人不快的。他一方面肩负这样的使命:要追究叛乱者巴尔沃亚驱逐前总督的责任,如果证明他有罪,那么就将他逮捕,要不,就证明他无罪;另一方面他又负有去找到南海的使命。但是,当他换乘的小船刚一靠岸,他就立刻知道,正是这个他打算审讯的巴尔沃亚已亲自完成了这一了不起的行动,正是这个叛乱者已庆祝过佩德拉里亚斯所指望的凯旋。巴尔沃亚为西班牙朝廷作出了自发现美洲以来最伟大的贡献。不言而喻,他现在不可能把这样一个人像一个恶劣的罪犯似的送上断头台,而必须礼貌地向他问候,热忱地向他祝贺。不过,从此时此刻起,巴尔沃亚实际上已经失败。佩德拉里亚斯永远不会原谅这个竞争对手独自完成了这一行动,因为这是一项派佩德拉里亚斯来实现的行动,而且它肯定会给他带来千古流传的荣誉。所以,他虽然为了不过早地去激怒这些殖民者而不得不把对他们的英雄——巴尔沃亚的仇恨隐藏起来,把追究责任的事无限期地拖延,甚至把自己还留在西班牙的亲生女儿许配给巴尔沃亚,以制造一种和平的假象,但是,他对巴尔沃亚的仇恨和嫉妒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减少,而只会不断增加。现在,在西班牙的人也终于知道了巴尔沃亚所完成的业绩,一张委任状已从西班牙送到这里,补授这个从前的叛乱者以适当的头衔,即同样任命他为总督,并且告知佩德拉里亚斯,凡遇重大事情都必须同他商量。然而,这一片土地对两个总督来说毕竟是太小了,其中必然要有一个屈服,以致最后垮台。巴尔沃亚感觉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遭到不幸,因为佩德拉里亚斯手中掌握着军权和司法权,于是他打算第二次去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因为他第一次这样的尝试获得了出色的成功。他请求佩德拉里亚斯允许他装备一支远征队,到南海沿岸去探察并占领它周围的辽阔土地。不过,这个老叛乱者的秘密意图是:他到大海的彼岸去,是为了摆脱一切监视,他要自己建立起一支舰队,要使自己成为那一片土地上的主人,并且一旦有可能,就去征服传说中的秘鲁——新世界的黄金国。佩德拉里亚斯诡谲地同意了:如果巴尔沃亚在这次行动中丧了命,岂不更好;如果他获得了成功,那么以后仍然有时间再把这个过于贪图功名的人置于死地。

就这样,巴尔沃亚又开始到不朽的事业中去寻求新的庇护。也许,他这第二次行动比第一次更加辉煌,但是,尽管历史总是给予有成就的人以光荣,这第二次行动在历史上却没有享受到和第一次同样的荣耀。巴尔沃亚这一次横越地峡的时候,不仅带着自己的人马,而且还让成千名土著人拉着木材、木板、船帆、铁锚和四艘双桅帆船用的绞盘翻山越岭,因为他到了山那边以后要首先建立起一支舰队,然后才能去强占所有的沿岸地区,去征服那些盛产珍珠的岛屿和传奇般的秘鲁。可是这一次,命运却同这个勇敢的冒险者作起对来:他接二连三地遇到新挫折。在穿过潮湿的热带灌木丛时,蠹虫蛀毁了木材;到达以后发现木板已全部霉烂,不能再使用。但巴尔沃亚没有气馁,他在巴拿马海湾让人砍下新的木料、锯成新的木板。他的才干创造了真正的奇迹。眼看一切又都要成功:准备航行在太平洋上的第一批双桅帆船已经建造好了,可是突然之间,停泊着竣工船只的河流洪水暴发,造好的船被冲走了,并在大海上撞击得粉碎。巴尔沃亚不得不第三次重新开始。两艘双桅帆船终于又建成了。只需要再有两三艘这样的船,他就可以出发了,去占领那一片自从那个印第安人酋长用一只伸开的手指着南方和他第一次听到那诱人的名字“皮鲁”以来日日夜夜梦想着的土地。现在,只要再有几个勇敢的军官和一支精良的后备部队,他就可以去建立自己的王国了!只要再有几个月的时间,只要他胸中的这项大胆计划稍微碰上一点好运气,那么世界历史上战胜印加人、征服秘鲁的就不会是皮萨罗,而是巴尔沃亚了。

然而,命运即使对它最喜爱的宠儿也不是永远慷慨无度的。众神除了保佑这个不能永生的人完成了一项不朽的事业以外,再也没有保佑他。

毁灭

巴尔沃亚以坚强的毅力准备着自己的宏伟计划。但是,恰恰是这种大胆计划所取得的成功,给自己招惹来危险,因为佩德拉里亚斯的猜忌目光一直在不安地注视着自己这个下属的意图。也许是由于叛徒的出卖,他得到了情报,知道巴尔沃亚野心勃勃地要建立自己的统治;也许是纯粹出于嫉妒,怕这个从前的叛乱者第二次获得成功。总而言之,他突然给巴尔沃亚寄去一封非常恳切的信,信中说,在他最终开始远征以前最好回到阿克拉——达连附近的一座城市——再商谈一次。巴尔沃亚希望能进一步得到佩德拉里亚斯的兵力支持,于是按照信上的邀请立即返回。一小队士兵在城门外迈着正步向他走去,好像是去迎接他似的。他高兴地急忙向他们走去,为的是要去拥抱他们的队长——他自己的多年战友、发现南海时的同伴、自己信赖的朋友弗朗西斯科·皮萨罗。

但是,皮萨罗却把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宣布他已被捕。皮萨罗也渴望着做出一番不朽的事业,也渴望着能去占领那黄金国,所以,当他知道要除掉这样一个肆无忌惮的挡路人时,心里并非不乐意。佩德拉里亚斯总督开始了这场所谓叛乱的审判,并且很快进行了不公正的判决。数天以后,巴尔沃亚和他自己几个最忠实的伙伴一起走上了断头台。只见刽子手的刀斧一闪,滚落在地上的那个头颅上的眼睛在一秒钟之内就永远闭上了,这是人类的第一双眼睛——它们曾同时看到过环抱我们地球的两个大洋。

【注释】

[1] 克里斯托福罗·哥伦布(Cristoforo Colombo, 1451—1506),原是意大利人,1485年移居西班牙,1492年8月至1493年3月,在西班牙伊莎贝拉女王支持下第一次向西远航,企图找到一条通往印度的新航道,结果到达了今天的巴哈马群岛和古巴、海地等岛。以后他又三次西航,到达中美、南美大陆沿岸地带,史称第一位发现美洲的人,但他至死还一直误认为他所到达的地方是印度。

[2] 塞维利亚(Sevilla),西班牙西南部城市,1503至1717年是西班牙统管所有殖民地的所谓印度事务部的驻在地。

[3] 巴塞罗那(Barcelona),西班牙东北部重要港口,濒地中海,哥伦布第一次航海归来,在此向西班牙的伊莎贝拉和斐迪南两位国王提出航海报告。

[4] 两位国王,指当时伊比利亚半岛中部的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女王伊莎贝拉一世(Isabella I, 1451—1504)和比利牛斯山麓的亚拉冈王国的国王斐迪南二世(Ferdinando II, 1452—1516),1469年,他们两人结婚,从而使西班牙趋于统一。在哥伦布以后的大探险时代,西班牙国土由他们两人统治,史称“天主教二王”。

[5] 威尼斯古金币,原文是Dukaten, 系指1284年在威尼斯铸造的纯金古币。

[6] 巴罗斯(Palos),西班牙东南部港口,哥伦布第一次向西航海由此出发。

[7] 加的斯(Cadiz),西班牙西南部港口,临大西洋,1492年起为西班牙前往美洲商船队的总部所在地。

[8] 伊斯帕尼奥拉岛(La Espanola),即今海地岛,1492年哥伦布抵达该岛时命名为伊斯帕尼奥拉,意谓小西班牙,又称圣多明各岛(Santo Domingo)。

[9] 马丁·费尔南德斯·德·恩西索(Martin Fernandez de Enciso, 1470?—1528?),西班牙殖民者,1500年到美洲,后作为法学家居住伊斯帕尼奥拉岛,著有《地理全书》(Suma de Geografia 1519),用西班牙文对新世界的发现地作了总结。

[10] 阿隆索·德·奥赫达(Alonzo de Ojeda, 1465?—1515),西班牙探险家,1493年随哥伦布到达美洲,1493至1495年在伊斯帕尼奥拉岛上进行征服活动,1499至1500年和探险家韦斯普奇(Vespucci)出航到达圭亚那海岸,第一次报道了亚马逊河。

[11] 卡斯蒂利亚(Castilia),原是西班牙历史上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国名,1479年西班牙统一后仍经常沿用这传统国名。西班牙殖民者常常借用西班牙的国名或地名去命名美洲的殖民地。

[12] 乌拉巴海湾(Golfo de Uraba),在今哥伦比亚西北部(16世纪该地统称委内瑞拉),北邻达连湾。

[13] 圣地亚哥(Santiago),耶稣基督的十二使徒之一,西班牙保护神。

[14] 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Vasco Nufiez de Balboa, 1475—1519),西班牙探险家,被认为是太平洋的发现者,旧译巴尔博或巴尔博亚,按西语发音应译为巴尔沃亚。1500年随探险家罗德里戈·德·巴斯蒂达斯(Rodrigo de Bastidas)一起航行到美洲,在伊斯帕尼奥拉岛落脚,1510年前往达连湾开辟新殖民地,1512年自任该殖民地总督,以后经历如本篇所述。

[15] 迭戈·哥伦布(Diego Colombo, 1480—1526),美洲发现者哥伦布的儿子,1509年任伊斯帕尼奥拉岛的总督。

[16] 弗朗西斯科·皮萨罗(Francisco Pizarro, 1471?—1541),西班牙探险家,在巴拿马闻悉当时的印加帝国(今秘鲁、智利、厄瓜多尔等太平洋沿岸一带)之富饶后,自1524年起两次探险该地,并于1532年以180人之兵力登陆秘鲁,掳获印加皇帝亚塔瓦尔巴,翌年占领其首都库斯科,1541年被政敌阿尔马格(Almagro)的部下杀害。

[17] 达连(Darien),系指16世纪濒临达连湾的西班牙殖民地。达连湾(Golfo de Darien),今加勒比海最南部的海湾,在巴拿马东北岸和哥伦比亚西北岸之间。

[18] 约翰·卡博特(John Cabot, 1450—1498),意大利航海家,后移居英国,获英王亨利七世的特许,于1497年西航寻找通往亚洲的新航道,结果于52天后在北美大西洋上的布雷顿角岛(Cape Breton Island)登陆,因而后世把他看做是发现北美的先驱者之一。

[19] 科莱里阿尔(Corereal),15世纪航海家,生平不详。

[20] 莱昂(León),9世纪时西班牙西北部的莱昂王国,1230年后归属卡斯蒂利亚王国。

[21] 斐迪南,即斐迪南二世。

[22] 胡安娜(Juana, 1479—1555),亚拉冈国王斐迪南二世和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所生之女,后继承母亲在卡斯蒂利亚的王位,1505至1516年间由其父摄政。

[23] 洛佩·德·维加(Lope de Vega, 1562—1635),与塞万提斯同时代的西班牙著名剧作家,西班牙戏剧的奠基人。

[24] 印加帝国,15世纪在南美太平洋沿岸地区建立的帝国,1533年被皮萨罗率领的西班牙殖民者所灭。

[25] 佩德拉里亚斯(Pedrarias),非缩写的全名是佩德罗·阿里亚斯·达维拉(Pedro Arias de Avila, 1440?—1531),1514至1526年任西班牙驻达连和巴拿马的总督,1519年处死巴尔沃亚,同年建立巴拿马城,1526年后调任尼加拉瓜总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