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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马修道院》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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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该坦白承认,议事司铎鲍尔达的嫉妒并不是毫无根据。法布利斯从法国回来以后,在彼埃特拉内拉夫人的眼里,好像是一个过去非常熟悉的、英俊的陌生人了。假如他谈到爱情,她是会爱上他的。她对他的所作所为以及对他本人,不是已经抱着热烈的,或者不如说是无限的钦佩了吗?但是,法布利斯在拥抱她的时候,是那样地洋溢着天真的感激和纯洁的感情,要是她从这种近乎孝顺的感情里面去寻找另外一种感情,那连她自己也会厌恶自己的。“事实上,”伯爵夫人对自己说,“六年前在欧仁亲王宫廷里认识我的一些朋友,现在还会觉得我好看,甚至会觉得我还年轻呢。可是对他来说,我是个该受尊敬的女人了……而且,要是不顾我的虚荣心,直言不讳,那就应该说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了。”伯爵夫人对她目前所处的生命阶段还存着幻想,不过她的幻想和普通女人的有所不同罢了。“再说,”她接着对自己说,“在他这种年纪,总是有点儿夸大岁月对人的摧残。换了一个年事较长的人……”

伯爵夫人在客厅里来回走着,她停在一面镜子前面,接着露出了笑容。要知道,近几个月来,彼埃特拉内拉夫人的心正受着一个不同凡俗的人物的认真进攻。法布利斯动身去法国以后不久,伯爵夫人就陷在深深的郁闷中,因为尽管她对自己都不肯承认,却已经开始对他非常关心了。她对平日做的那些事好像都失去了乐趣,甚至可以说是失去了滋味。她想,拿破仑为了笼络意大利人的心,会让法布利斯做他的侍从武官。“我失掉他了!”她哭着嚷道,“我再也看不到他了。他会给我写信,可是再过十年,我在他眼中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到米兰去了一趟。她希望在那里得到一些有关拿破仑的比较直接的消息;谁知道呢,说不定因此还能得到法布利斯的消息。这个活泼的人儿尽管对自己都不肯承认,却开始对她在乡间过的那种单调生活感到了厌倦。“这是苟延残喘,”她心里说,“这不是生活。”每天看见的都是那些扑粉的脑袋,她的哥哥,她的侄子,还有他们的那些亲随!没有了法布利斯,到湖滨去散步还有什么意思呢?她只能从她和侯爵夫人的感情里去寻求安慰。可是,法布利斯的母亲比她年纪大,而且对人生已经失掉希望,她们之间的那种亲密关系,她近来也开始感到没有以前那么愉快了。

法布利斯走了,对未来不抱什么希望,这就是彼埃特拉内拉夫人奇怪的心境。她的心需要安慰,需要新奇的事物。到了米兰以后,她对时髦的歌剧发生了强烈的爱好,常常到拉·斯卡拉剧院,在老朋友斯考蒂将军的包厢里,关起门来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她为了获得关于拿破仑和他的军队的消息而去会见的那些人,在她眼中似乎都很庸俗、粗鄙。回到家里,她总是在钢琴上信手弹奏,直到早上三点钟才罢。一天晚上,在拉·斯卡拉剧院里,她到一个女朋友的包厢去打听法国的消息,有人介绍她和帕尔马的大臣莫斯卡伯爵认识了。这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谈到法国和拿破仑,能够提出来一些新的见解,引起她满怀希望,或者促使她忧心忡忡。她第二天再到那个包厢去,这个聪明人又来了。于是她和他高高兴兴地一直谈到散戏。法布利斯走了以后,她还没有碰到过这样愉快的夜晚呢。莫斯卡·台拉·罗维累·索莱察纳伯爵,这个使她高兴的人,当时是赫赫有名的帕尔马亲王艾尔耐斯特四世的国防、警务和财政大臣。艾尔耐斯特四世是以米兰的自由党人称之为暴政的严峻统治而闻名天下的。莫斯卡的年纪大概在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他生得相貌堂堂,丝毫没有架子,态度坦率轻松,给人的印象极好。如果不是他那位亲王脾气古怪,逼得他不得不在头发上扑粉,作为政治思想纯正的保证,他的风采一定还要好一些。在意大利是用不着担心会伤害别人的虚荣心的,所以很快就能谈得亲密起来,甚至还会谈到个人的私事。对这种习俗有一个补救办法:如果有人觉得受到冒犯,那就不再见面好了。

“请问,伯爵,您为什么要往头发上扑粉呢?”彼埃特拉内拉夫人在第三次见面时就问他,“头发上扑粉!像您这样一个讨人喜欢的,岁数还不大,而且还是和我们一起在西班牙作战过的人!”

“这就是因为我在西班牙时任什么也没抢人家的,而现在却要生活。我那时候拼命追求光荣,指挥我们的法国将军古维雍-圣西尔的一句赞扬,当时对我说来就是一切。到拿破仑下台的时候,我在花家里的钱给他效劳,而我那富于幻想的父亲却以为我已经当上了将军,正在帕尔马给我兴建一座府邸。在一八一三年,我的全部所有只是一座还没盖好的府邸和一笔退休金。”

“一笔退休金,是跟我丈夫一样,三千五百法郎吧?”

“彼埃特拉内拉伯爵是师长。像我这样的小骑兵营长,不过只有八百法郎。而且这还是在我当了财政大臣以后才开始支付的。”

当时在座的,除了他们以外,只有那位有着极端自由主义思想的包厢女主人,因此谈话在同样坦率的气氛中继续下去。莫斯卡伯爵经人一问,就谈起了他在帕尔马的生活。“在西班牙,我在圣西尔将军麾下不避枪林弹雨,是为了能得到一枚十字勋章和一点儿光荣。而现在呢,我穿戴得像一个喜剧人物,是为了家里能有个阔气的排场和挣它几千法郎。一旦在官场中角逐,上司们的骄横引起我的愤懑,我就立意要占据一个最高的职位,现在我是达到目的了。不过,要说到我最幸福的日子,总还是这偶尔到米兰来度过的几天;我觉得这里还存在着你们意大利军团的精神。”

亲王是那么令人生畏,他手下的这位大臣谈起话来却又这样的坦率、disinvoltura,使伯爵夫人不禁好奇起来。听到他那头衔,她原来还以为他是个狂妄自大的、十分迂腐的庸才,谁知见到的却是一个对自己尊贵的地位感到羞愧的人。莫斯卡答应把他所能搜集到的法国消息都通知她。在滑铁卢战役前的一个月里,这在米兰可是件非常欠谨慎的事。对意大利说来,当时是个生死存亡的关头;米兰人个个都在狂热中,不是抱着希望,就是担着心思。在这一片混乱中,伯爵夫人却在打听一个人的情况,这个人谈起那令人羡慕的,而且是他唯一生活来源的职位时,口气是那么的满不在乎。

许多离奇而有趣的怪事传到彼埃特拉内拉夫人的耳朵里。有人告诉她,莫斯卡·台拉·罗维累·索莱察纳伯爵不久就要成为帕尔马的那位专制君主,欧洲最富有的王侯之一,腊努斯-艾尔耐斯特四世的首相和公开的宠臣了。而且,伯爵要是肯态度严肃一些,他早就可以得到这个至高无上的地位了;据说,亲王还常常为了这件事教训他。

“只要我把殿下的事办好了,”他大胆地回答,“我的态度和殿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位宠臣在幸运的宦途上不是没有风险的,”有人还说,“他得讨一位君主的好。这位君主,毫无疑问,是个有头脑、有才智的人,可是自从登上专制宝座以后,却好像昏了头似的;譬如说,他那份儿多疑,简直就跟一个女人一样。

“艾尔耐斯特四世只有在打仗时候勇敢。在战场上,人们不知多少次见他像个英勇的将军那样率领纵队冲杀。不幸的是,在他父亲艾尔耐斯特三世死后,他回到国内,享有了无限的权力,从此就开始疯狂地攻击自由党人和自由。不久,他就自以为别人都在恨他。最后,他一时心境不好,受了一个好像是司法大臣的、名叫拉西的坏蛋怂恿,下令绞死了两个不一定有什么罪过的自由党人。

“从这个不幸的时刻起,亲王的生活起了变化。他受着稀奇古怪的疑心病的折磨。他还不到五十岁,可是由于终日提心吊胆,已经变得那么衰弱,也许可以这么说,他只要一谈到雅各宾党人和巴黎总部的计划,他那张脸立刻就像个八十岁的老头子。他重新陷入了幼年时代的那种荒诞无稽的恐惧之中。他的幸臣,总检察长(或者大法官)拉西,仅仅是靠了主子的恐惧心理,才能掌权的。拉西一为自己的信誉担忧,就赶快去破获一件最险恶、最荒诞的新阴谋。哪怕有三十个冒失鬼聚在一起读一期《立宪新闻》,拉西也会宣称他们是阴谋分子。把他们送到著名的帕尔马要塞监禁起来。伦巴第全境的人都害怕这座要塞。要塞很高,据说有一百八十尺,矗立在辽阔的平原中央,老远就可以看见。关于这座监狱,流传着种种可怕的传说,所以在米兰和博洛尼亚之间的这一大片平原上,不管谁看到它的外形,都会吓得心惊胆战。”

“您会不会相信呢?”另外一个旅客告诉伯爵夫人,“夜间,艾尔耐斯特四世在宫里的四层楼上,有八十名哨兵卫护着,这些哨兵每隔一刻钟要喊一整句话,他呢,还是在房里吓得直打哆嗦。每一道门都上着十道闩,毗连的房间,还有楼上楼下,都住满了兵,他却还是怕雅各宾党人。哪怕地板咯吱一声响,他也会立即抓起手枪,以为有什么自由党人藏在他床底下。紧跟着,城堡里所有的铃都响了起来,一个侍从武官去喊醒莫斯卡伯爵。于是这位警务大臣来到城堡,非但不否认有阴谋,反而全副武装,独自陪着亲王去检查各处房间里的每个角落,看看床底下,总而言之,干出一大堆只有老婆婆才干得出来的可笑事儿。所有这些预防措施,换了在从前亲王参加战争,只有在公开的战斗中才杀人的那些快乐的日子里,就连他自己也会觉得是十分丢脸的。因为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所以他对这些措施感到羞耻;即使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可笑。莫斯卡伯爵之所以能够获得莫大的信任,就在于他费尽心机安排得永远不使亲王在他面前感到难为情。是他,莫斯卡,以警务大臣的身份,坚持要把各种家具底下都一一检查到;在帕尔马还有人说,连那些低音提琴的盒子都要打开来看看。而亲王呢,他反对这样干,还取笑他的大臣这种过分的认真。‘这可是跟敌人在较量,’莫斯卡伯爵回答他说,‘想想吧,要是我们让人刺杀了您,那些雅各宾党会写出多少十四行诗来挖苦我们啊。我们不单是在保卫您的生命,也是在保卫我们的荣誉。’不过,看来亲王对这种话并不完全相信,因为第二天城里有谁胆敢说起城堡里的人一夜没睡,总检察长拉西就会把这个乱说笑话的家伙送进要塞去。一旦到了这个高耸云霄的,而且像帕尔马人说的,空气新鲜的住处,除非是出了奇迹,才会再有人想起这个囚犯。莫斯卡伯爵是个军人,在西班牙曾经不下二十次凭着一把手枪在袭击中死里逃生,所以和那个俯首帖耳、下贱得多的拉西比起来,亲王更中意他。在要塞里,那些不幸的囚犯受到极其严密的单独监禁,关于他们的情况,有着种种传说。据自由党人说,按照拉西的主意,看守和忏悔师奉命要使囚犯们相信,差不多每个月都要从他们之中拉出一个去处死。到了那一天,囚犯们准许登上高达一百八十尺的大塔楼的平台,从那里可以望见一队人走过去,队伍中有一个暗探扮演那个走向刑场的倒霉鬼。”

这些传说,以及其他许多同样真实可信的相类似的传说,使彼埃特拉内拉夫人感到很大的兴趣。第二天,她就向莫斯卡伯爵仔细打听,还直拿他开玩笑。她觉得他很有趣,一个劲儿跟他说,他实际上是个怪物,只是自己不觉得罢了。一天,伯爵回到旅馆,对自己说:“这位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不仅仅是个迷人的女人,我在她包厢里消磨晚上的时间,居然能把有些叫我一想起来就心里难受的帕尔马的事情忘掉。”

“这位大臣,别看他态度轻松,举止潇洒,却没有法兰西式的灵魂,他不善于忘却自己的烦恼。如果床头上有根刺,他就会不顾刺痛他那颤动的手脚,非得把它弄断、磨平,决不罢休。”请读者原谅,这段话是从意大利文翻译过来的。伯爵在他那个新发现的第二天,虽然到米兰来有许多事要办,可是仍旧觉着度日如年。他坐立不安,把拉车子的马累得精疲力竭。六点钟左右,他骑上马到Corso去了,他想也许在那里能碰见彼埃特拉内拉夫人。他见她不在那里,又想起了拉·斯卡拉剧院是八点钟开门。他进了剧院,看见那庞大的剧场里还不满十个人。他觉得有点难为情。“这是可能的吗?”他心里说,“已经是四十五岁的人了,倒干出这种连少尉都要脸红的傻事。幸好没有人看出来。”他逃出拉·斯卡拉剧院,想在周围的那些漂亮的街道上走走,消磨消磨时间。那些街上满都是咖啡馆,这时候又正是上座的时候;每家咖啡馆都有一群爱瞧热闹的人,坐在摆在街当中的椅子上,吃着冷饮,拿过往行人来评头论足。伯爵是个显赫的行人,因此他荣幸地被人认了出来,而且有人向他招呼。有三四个纠缠不清、又不能得罪的家伙抓住这个机会,拜见一位如此有权有势的大臣。其中有两个向他递交请愿书,第三个只是对他的政治活动絮絮叨叨地提了许多劝告。

“聪明到这个地步的人,是不睡觉的,”他说,“有权有势到这个地步的人,是不散步的。”他回到剧院,想起在三楼上租一个包厢,从那里可以一直望到二楼包厢,而又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他希望可以看见伯爵夫人的来到。足足等了两个钟头,可是对这位心有所恋的人来说,似乎还不算太长。反正没有人看得见,他于是就高高兴兴地尽情发疯,干他的傻事了。“什么叫老年,”他对自己说,“首先不就是再也干不出这种有趣的淘气事儿了吗?”

伯爵夫人终于出现了。他拿起望远镜,心情激动地盯住她看。“年轻、漂亮、像鸟儿一样轻盈,”他对自己说,“决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她是那么富有魅力,美貌还不过是其中最不足道的一部分。到哪儿还能找到像她这样真挚的灵魂呢?她从来不谨小慎微,完全受一时的印象支配,光盼着有什么新奇的事能把自己给迷住。我明白为什么纳尼伯爵要那么神魂颠倒了。”

伯爵在他仅仅想着怎样取得近在眼前的幸福的时候,他为自己的疯狂找出了许多很好的理由。可是他一考虑到自己的年纪,以及充满在他生活中的那些有时还十分阴郁的烦恼,就再也找不到同样好的理由了。“一个精明强干而又让恐惧折磨得丧失了才智的人,给了我优裕的生活和许多钱,叫我当他的大臣,可是,明天他把我免了职呢,那我只剩下衰老和穷困,也就是说,成了世上最受人轻蔑的那种人。给伯爵夫人找的,原来就是这么一个可爱的人物!”这些想法太忧郁了,他重新又去想彼埃特拉内拉夫人。他看着她,一点也不觉着厌倦;为了能够无拘无束地想她,他没有下楼到她包厢里去。“我刚听人说,她选中纳尼,不过为的是耍弄利美尔卡蒂那个蠢货,因为他不肯去刺杀害她丈夫的凶手一剑,或是打发人去捅他一刀子。我可以为她决斗二十次!”伯爵激动地叫起来。他时时刻刻都在注意剧场里的大时钟,大时钟用衬着黑底子的、发光的数字,每隔五分钟通知观众们一次他们可以到朋友的包厢里去的时间。伯爵对自己说:“我刚认识她没有几天,顶多只能在她包厢里待上半点钟;要是待长了,就要露马脚,而且像我这样的年纪,再加上这头该死的扑了粉的头发,我的模样一定会像个卡桑德拉似的受人注意。”但是转念一想,他突然下了决心:“我斤斤计较,舍不得让自己去享受这番乐趣,但是如果她离开包厢拜访别人去了,那我可就活该倒霉了。”他站起身来,下楼到伯爵夫人的包厢去。忽然他又几乎不想去了。“啊!真有意思,”他停在楼梯上叫起来,嘲笑自己,“倒真的害起臊来了!我有二十五年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啦。”

他几乎是横了心才走进包厢去的;作为一个聪明人,他充分利用自己的这种意外的心情,完全不打算露出从容自在的样子,也不打算讲什么有趣的事来显示自己的才气。他有不怕显出害羞的勇气,他运用机智,让人看出他的窘态,而不觉得他可笑。“她要是误解了,”他心里说,“我可就完蛋啦!什么?一个扑了一头粉的人,假如不用粉就会露出灰白头发的人,竟然会害羞!不过,这终究是事实,只要我不去故意夸张它,或是拿它来炫耀,那就没有什么可笑的了。”伯爵夫人在格里昂塔城堡里,经常见到脑袋扑粉的哥哥、侄子以及几个思想纯正的讨厌的邻居,这已经使她够腻烦的了,哪里还会想到去注意她这位新崇拜者的头发呢。

伯爵夫人在精神上有了这面盾牌,所以莫斯卡进来的时候,她才不至于笑出来。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告诉她的那些关于法国的消息上。他每次到包厢里来,总有些消息要私下里告诉她。毫无疑问,他是在捏造。这天晚上,她跟他谈论着那些消息的时候,注意到他的眼神又优美,又和善。

“我猜想,”她对他说,“在帕尔马您是不会向您的那些奴隶露出这种和蔼的眼神来的;不然就会把什么都弄糟的,还会给他们带来不至于被绞死的希望。”

一个被认为是意大利第一流外交家的人,竟然没有一点架子,伯爵夫人感到很奇怪,她甚至还发现他有些可爱之处。总之,由于他善于辞令,谈吐热情,在这天晚上,他认为自己可以在不造成重大后果的条件下,扮演一下恋人的角色,她呢也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高兴。

这当然是前进了一大步,却也是非常危险的一步。这位在帕尔马情场上从来没有碰过钉子的大臣,总算他运气好,因为伯爵夫人从格里昂塔来了还没有几天,她那由于烦闷的乡村生活而僵化了的心灵,还没有苏醒过来。她好像已经忘掉了开玩笑;所有那些属于文雅轻松的生活方式的事物,在她眼里似乎都有着几分新奇感,因而也就成为神圣的了。以她当时的心情,她什么也不想嘲笑,哪怕是一个四十五岁的、害羞的情人。再晚上一个星期,伯爵的大胆也许就会受到完全不同的对待。

在拉·斯卡拉剧院,到别人包厢里去拜访一下,通常都不超过二十分钟。伯爵在他有幸和彼埃特拉内拉夫人相会的包厢里,却整整待了一个晚上。“这个女人哪,”他心里说,“她把我青年时代的疯狂心情唤醒了!”可是他也看出了其中的危险,“她会不会是因为我那远在四十法里以外的、权势无限的巴夏般的地位,才宽恕我干的这种傻事呢?我在帕尔马多么烦闷啊!”可是,每隔上一刻钟,他都要下一次决心离开包厢。

“应当承认,夫人,”他笑着对伯爵夫人说,“我在帕尔马闷得要死,现在当我碰上快乐的时候,就让我尽情地享受一下吧。所以,请您准许我在您面前充当恋人的角色,只充当一个晚上,决不会发生什么后果。唉!过不了几天,我就要远远离开这个叫我忘掉一切烦恼,您也许还会说,甚至忘掉一切礼貌的包厢了。”

莫斯卡伯爵在拉·斯卡拉剧院的包厢里进行了这次长得越乎常规的访问,接着还发生了一些叙述起来也许会显得太啰唆的小事情;一个星期以后,他就完全陷在疯狂的爱情中,而伯爵夫人也已经在想,只要他在其他方面都讨人欢喜,年龄就不应该成为一个障碍。正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帕尔马派人送信来催莫斯卡回去。他那位亲王大概一个人在那儿感到害怕了。伯爵夫人回到格里昂塔去,她觉得这个美丽的地方非常荒凉,因为她不再运用想象力去美化它了。“莫非我爱上这个人了吗?”她对自己说。莫斯卡给她写信,他用不着再做作,分离替他除去了所有那些顾虑的根源。他写的信很有趣。他为了避免不爱付邮费的台尔·唐戈侯爵说闲话,使用了一个小小的计谋,总算没有受到误会。他派人把他的信送到科摩、累科、瓦莱泽或是沿湖一带的其他美丽的小城市里去投寄。他这么办,是为了希望那个信差可以把回信给他带来,结果他成功了。

不久以后,信差的到来就成了伯爵夫人生活中的大事。那些信差带来鲜花、水果等等不值什么,却又使她和她嫂嫂感到兴趣的小礼物。回想起伯爵,就不免要联想到他那巨大的权势。伯爵夫人热切地想知道别人对他的品评。连自由党人也钦佩他的才干。

伯爵之所以会有些坏名声,主要是因为有人把他看成帕尔马宫廷上极端君主主义党的首领,而自由党的首脑又是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甚至有可能获得成功的女阴谋家,无比富有的拉维尔西侯爵夫人。不管两党中哪一个党在野,亲王总是竭力设法不让它灰心失望。他知道得很清楚,即使由拉维尔西夫人客厅里的人物出来组阁,他依旧是主人。在格里昂塔,可以听到许多和这些阴谋倾轧有关的详细情形。人人都把莫斯卡说成是具有第一流才干的大臣和活动家,他既然不在眼前,伯爵夫人也就可以不再想起他扑粉的头发——一切落后和沉闷的事物的象征。头发上扑粉是件无关紧要的事,宫廷里的人都得这样做,何况他在宫廷里还担任了那么重要的职务呢。“宫廷是很可笑的,”伯爵夫人对侯爵夫人说,“不过也很有意思。这是一种有趣的游戏,可是必须遵守它的规则。有谁想到过反对惠斯特的那些可笑的规则呢?然而,一旦对那些规则习惯了,把对方打得一败涂地,也是怪好玩的。”

伯爵夫人常常想到那个写来了这么多有趣的信件的人。她接到信的日子成了她最愉快的日子。她坐上小船,到普利尼阿纳、贝朗或者斯封特拉塔树林,湖边的这些风景优美的地方去读信。法布利斯不在,这些信似乎给了她一点慰藉,至少她无法不让伯爵对她抱有热烈的爱情;还不到一个月,她就已经怀着一种温柔的感情想着他了。莫斯卡伯爵呢,他几乎是真心诚意地向她提出,他愿意辞去大臣的职务,和她在米兰或是别的地方过日子。“我手里有四十万法郎,”他还说,“这样我们以后就可以有一万五千法郎的年金。”

“又可以有包厢啦,有马啦,什么都有啦!”伯爵夫人对自己说。这可真是愉快的梦想。科摩湖上绮丽的景色,在她眼里又变得可爱起来了。她常到湖边去梦想重新再过那种豪华而奇妙的生活;完全出乎意料,那种生活现在居然又有可能了。她想象着自己在米兰的大街上,和在总督时代一样幸福快乐。“我的青春,至少是生气勃勃的生活,又要重新开始啦!”

她的丰富的想象力有时候使她看不清现实,但是那种由于生性懦弱而故意制造出来的幻想,她却从来不曾有过。首先应该说,她是个对自己诚实的女人。“假如说我已经到了不能再干傻事的年龄,”她对自己说,“那么嫉妒和爱情一样也会产生幻想,可能破坏我住在米兰期间的生活乐趣。在我丈夫去世以后,我过的那种清高的穷日子是很成功的,拒绝那两大笔财产的事也是如此。我可怜的莫斯卡伯爵的家当,还抵不上利美尔卡蒂和纳尼那两个笨蛋献在我脚下的财富的二十分之一呢。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菲薄的寡妇抚恤金啦,轰动一时的遣散仆人啦,引来二十辆马车停在大门口的那间六层楼上的小屋子啦,这一切在当时曾经形成了一种奇观。可是,如果我所有的还只不过是那笔抚恤金,却要依靠莫斯卡辞职后剩下的一万五千法郎收入,回到米兰去过资产阶级的小康生活,那么不管我怎样善于应付,有时候还是要碰到不愉快的。有一个巨大的障碍,心怀嫉妒的人会把它当成一件可怕的武器,那就是伯爵尽管和他妻子已经长久分居,但毕竟还是个有妇之夫。他们的分居在帕尔马是人人皆知的,但是在米兰就会成为一件新闻,而且人们会归罪于我。这么一来,我那美丽的拉·斯卡拉剧院,我那仙境似的科摩湖……可就永别了!永别了!”

纵然有着这些预感,伯爵夫人只要稍微有一点财产,还是会同意莫斯卡提出的辞职的打算的。她自认为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宫廷又使她心里害怕。但是,对阿尔卑斯山脉这一边的人来说,最难以置信的一点,是伯爵真的会高高兴兴地提出辞职。至少他已经使他心爱的女人相信了这一点。在写给她的那些信里,他越来越狂热地要求再在米兰会一次面。她答应了他。“要是我起誓说,我对您怀着狂热的爱情,”伯爵夫人在米兰有一天对他说,“那就是说假话了。我现在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如果还能像二十二岁那样去爱,真是太幸福啦!可是有多少我原以为是永恒的东西,都在我眼前一一倒下去了!我对您怀有最亲切的感情,对您无限信任。在所有的男子中,我比较喜欢您。”伯爵夫人觉得自己的话是说得极诚恳的,但是说到末了,却有点不是真心话了。也许只要法布利斯愿意,他就可以在她的心里胜过所有的人。可是在莫斯卡伯爵眼里,法布利斯不过是个孩子。伯爵是在这个小冒失鬼动身到诺瓦腊去后的第三天来到米兰的,他赶快到宾德尔男爵那里去给他说情。伯爵认为,既然已经逃到国外,事情也就无法挽回了。

他不是一个人到米兰来的;在他的马车里还有桑塞维利纳-塔克西斯公爵。这位公爵是个六十八岁的挺体面的小老头,头发花白,彬彬有礼,仪容整洁,非常有钱,可就是门第不怎么高贵。到他祖父这一代充任帕尔马这个国家的总包税人,才聚下了几百万家私。他父亲被任命为帕尔马亲王驻***宫廷的大使,是因为他提出了以下的这一番理由:“殿下给派到***宫廷的使臣三万法郎,他在那边还是一副寒酸相。倘若殿下把这个差使赏给我,我只要六千法郎的薪俸。我在***宫廷的开支每年决不少于十万法郎,我的总管每年还将在帕尔马缴纳两万法郎,存在支付外交经费的国库内,用这笔钱就可以选派中意的人到我身边来当秘书,如果有什么外交上的秘密,我也丝毫不想过问。我的目的只在于光耀我这新贵的门第,用本国的一个要职来给它增添光彩。”

现在的公爵就是那位大使的儿子。他曾经愚蠢地表现出自己是个半自由党人,两年来,一直陷在绝望之中。拿破仑时代,他坚决住在国外,损失了两三百万;可是欧洲重建秩序以后,他并没有得到佩在他父亲画像上的那种绶带。为了没有这条绶带,他愁得一天天憔悴下去。

在意大利,爱情发展到亲密的程度以后,情人中间就不会再有虚荣心的障碍了。所以莫斯卡伯爵直截了当对他心爱的女人说:“我有两三个办法要向您提出来,每一个办法都是考虑得相当周密的。三个月来,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些事。

“头一个办法是,我提出辞职,咱们去消消停停地过日子,在米兰也好,在佛罗伦萨也好,在那不勒斯也好,随您的便。咱们有一万五千法郎的年金,另外,亲王还会给一个时期的恩俸。

“第二个办法是,委屈您到我还有点办法的那个国家里去,您买上一块地产,譬如说萨卡吧,一所挺漂亮的房子,在森林中心,面临着波河,卖契在一个星期之内就可以给您签好。亲王让您到他的宫廷里去。不过这里却有个极大的障碍。您在宫廷里会受到大家欢迎,有我在,谁也不敢怠慢您。再说,王妃认为自己很不幸,我已经为了您的缘故替她尽过一些力。但是,我得提请您注意一个主要的障碍:亲王是笃信宗教的,而正如您所知道的,我不幸又是个结了婚的人。这个问题会产生数不清的麻烦。您是个寡妇,这个可敬的身份应该换一换,因此就有了第三个建议。

“可以给您找一个不会添麻烦的丈夫。但是,首先他得是个岁数很大的才行,这样,有一天,我就能代替他,您为什么不给我这个盼头呢?好,我已经把这件巧妙的事跟桑塞维利纳-塔克西斯公爵谈妥了,当然,他还不知道未来的公爵夫人的姓名。他只知道她可以让他当大使,还可以让他得到他父亲那样的大绶带,他觉着没有它,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除开这件事以外,这位公爵倒并不是个太愚蠢的人。他的衣服和假发都是从巴黎买来的。他绝不是个蓄意干坏事的人,他真心相信,有绶带才有荣誉,并且认为他的财产是他的耻辱。一年以前,他为了得到这条绶带,曾经来向我提出,愿意建立一座医院,我把他取笑了一通;可是我跟他提出这件婚事的时候,他倒丝毫没有取笑我。当然啦,我的头一个条件就是他从此不能再踏上帕尔马的国土。”

“但是,您知道不知道,您向我建议的这件事是很不道德的?”伯爵夫人说。

“并不比我们宫廷里和许多其他宫廷里所干的那一切不道德。专制政权就有这么个好处,它使一切都在老百姓眼里神圣化了。一件荒唐事儿,如果没有人发觉,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今后二十年内的政策将取决于对雅各宾党人的恐惧,那种恐惧可就别提了!每一年我们都觉着是处在九三年的前夕。我希望您将来可以听到我在招待会上关于这个问题的发言!精彩极了!凡是能把这种恐惧减轻一分的事情,在贵族和虔诚的教徒眼中,都是无上的道德。然而,在帕尔马,除了贵族或者虔诚的教徒以外,其他的人都进了监狱,或者正在收拾行李准备进监狱。您放心好了,这桩婚姻只有到我失宠的那一天,才会在我们那儿显得特别。这一番安排对任何人都不是骗局,依我看,这是最重要的。亲王的宠爱是我们的资本;他已经同意了,只是有一个条件,未来的公爵夫人必须是贵族出身。去年,我凭着这份差事总共挣到十万七千法郎,我的全部收入应该是十二万两千法郎;我在里昂投资了两万。就是这样,请您挑吧:一个是靠这十二万两千法郎过阔日子,在帕尔马用这笔钱至少可以抵在米兰用四十万法郎,不过您得和一个还算过得去的人结婚,改用他的姓。您只要在神坛前面跟这个人见一次面,以后就不再见他了。另一个是就靠那一万五千法郎在佛罗伦萨或是那不勒斯过资产阶级的小日子,因为我跟您意见一样,您过去在米兰太受人爱慕了,我们在这儿会受到嫉妒的折磨,说不定还会给我们造成不愉快。帕尔马的豪华生活,我希望,即便是在您那双见过欧仁亲王宫廷的眼睛里,也会有几分新奇的色彩。您先别忙拒绝,不妨先去试试看。您可别以为我是在想法改变您的主意。在我,我是已经选定了的,我宁可跟您住在五层楼上,也不愿意再孤零零地一个人过这种富贵生活。”

这两位情侣每天都在辩论这件奇特的婚事有没有可能。伯爵夫人在拉·斯卡拉剧院的舞会上见到了桑塞维利纳-塔克西斯公爵,觉得他的仪表还很中看。莫斯卡在他最后的几次谈话里,有一次把他的提议又这么概括了一下:“如果咱们想要轻松愉快地过后半世的日子,不希望未老先衰,那就该打定主意了。亲王已经表示同意。桑塞维利纳这个人好歹也还过得去。他有全帕尔马最漂亮的府邸,还有一份很大的财产。他已经六十八岁,一心一意只想得到一条大绶带。可是有一个污点毁了他,他从前用一万法郎买过一座卡诺瓦雕塑的拿破仑胸像。他还有一个罪状,您要是不去救他,就会要了他的命,那就是他曾经借给一个叫费朗特·帕拉的人二十五个拿破仑。费朗特·帕拉是我们国家里的一个疯子,不过倒是个有点才气的人,我们已经判了他死刑,幸好是缺席判决。这个费朗特从前写过二百来行诗,写得再好没有了,我以后可以背给您听听,跟但丁的诗一样美。亲王派桑塞维利纳到***宫廷去,他在动身的那天跟您结婚。在他住在国外,也就是在他所谓出任大使的第二年,他会得到那条他没有就活不下去的***绶带。您会觉着他像个哥哥,他决不会叫您讨厌的。他事先把我所要的各种文件都签好。另外,您不用多见他,或者干脆不见他,那完全随您。他也巴不得以后不在帕尔马露面,他的当总收税人的爷爷和他那所谓的自由主义,使他在帕尔马的处境很尴尬。我们的刽子手拉西说,公爵曾经通过诗人费朗特·帕拉的介绍,秘密订阅《立宪新闻》;这种污蔑造成的严重障碍,使亲王隔了很久方才同意这桩婚事。”

历史学家把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如实写出来,有什么罪过呢?如果他笔下的人物受着他们才有的,而他自己,遗憾得很,丝毫都没有的那些热情支配,干出了极不道德的事,这也是他的错吗?说真的,在一个除了猎取金钱来满足虚荣心的热情以外,其他的热情都已化为乌有的国家里,这类事情是已经没有人干了。

在以上叙述的这些事情发生了三个月以后,桑塞维利纳-塔克西斯公爵夫人以和蔼可亲的态度和高尚恬静的性情震惊了帕尔马宫廷。她的家是城里最有趣的所在,哪一家也比不上。这也正是莫斯卡伯爵向他的主子保证过的。公爵夫人由国内两位最高贵的夫人引见,晋谒了在位的亲王腊努斯-艾尔耐斯特四世和王妃,他们十分隆重地接见了她。公爵夫人很想看看这位掌握着她情人命运的亲王究竟是怎么个样子。她想讨他的欢心,结果非常成功。她看见亲王身材很高,但是略微有些胖。他的头发、唇髭和巨大的颊须,按照他的廷臣的说法,是美丽的金黄色的;要是长在别人身上的话,那种暗淡的颜色准会使人想起“亚麻色”这个卑贱的字眼。在他那张大脸的中央,微微凸起一个小鼻子,像女人的一样。但是公爵夫人注意到,亲王的相貌得一处处细看,才能看出那一切丑的地方来。从整个外表来看,倒像是一个聪明而坚定的人。亲王的风采、态度并不是不威严,不过因为他经常想着怎样给和他说话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反而使自己显得很尴尬,他几乎时刻不停地交换着用一条腿支住身子左右摇晃。除此以外,艾尔耐斯特四世的目光锐利而威严;挥动胳膊的姿势也很气派,说话既有分寸,又简洁。

莫斯卡事先已经告诉公爵夫人,亲王在他接见的大书房里挂着一幅路易十四的全身像,还有一张很漂亮的佛罗伦萨的人造大理石桌子。她一眼就看出亲王是在模仿。他显然在竭力学路易十四的眼神和高尚的谈吐,而且他靠在人造大理石桌子上,为的是使自己具有约瑟夫二世的姿势。他刚和公爵夫人说了几句话,就立刻坐下,为的是让她有机会享用那张合乎她身份的凳子。在这个宫廷里,只有公爵夫人、亲王夫人和西班牙贵妇才可以坐下,其他妇女都要等亲王或者王妃吩咐以后才能就座。而且为了区别身份的高低,这两位尊贵的人物总是特意迟延片刻才叫那些地位低于公爵夫人的夫人坐下。公爵夫人觉得亲王有时模仿路易十四模仿得有点太过火了,譬如说,他把头一仰,和蔼地微笑的那副神态就是如此。

艾尔耐斯特四世穿着一件巴黎定做的时髦的燕尾服。每个月从巴黎这个他所憎恶的城市,都给他送来一件燕尾服、一件常礼服和一顶帽子。但是接见公爵夫人这天,他的服装配合得不伦不类,显得很古怪,他穿着一条红短套裤、一双丝袜和一双不露脚背的鞋子;而这一切,我们只要看看约瑟夫二世的那些画像,就可以知道都是有所本的。

他和蔼地接见了桑塞维利纳夫人,和她说了些话,又俏皮又机智,可是她清楚地看到,这次接见虽然客气,但是并不过分热情。“您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吗?”晋见回来以后,莫斯卡伯爵对她说,“这是因为米兰是个比帕尔马更大、更美的城市。他怕的是,如果照我期待的,而且他使我有理由希望的那样接见您,看上去他就会像外省人见到京城来的漂亮太太,显得有点喜出望外,神魂颠倒了。毫无疑问,还有一件我几乎不敢告诉您的事也叫他很气恼:亲王在他宫廷里找不到一个可以比得上您的美貌的女人。这是他昨天晚上临睡前和他的内侍长的唯一话题,内侍长叫贝尔尼斯,一向对我很帮忙。我预料宫廷礼节要有个小小的革命了。在这个宫廷里,我最大的敌人是一个叫作法比奥·康梯将军的蠢货。您想象一下这么一个怪人吧,他这辈子也许只打过一天仗,可是却从此模仿起腓特烈大帝的举止来了。另外,他还要学拉斐德将军的高贵而和蔼的态度,因为他是这里的自由党领袖(天知道这是一群什么自由党人!)。”

“我认识这个法比奥·康梯,”公爵夫人说,“在科摩附近我和他见过一面,他当时正跟宪兵们吵嘴。”她把读者也许还记得的那场小小的风波说了一遍。

“夫人,如果您有一天能够弄清楚我们复杂的宫廷礼节,您就会知道,小姐们在结婚以前是不能在宫廷里露面的。然而,亲王有热烈的爱国心,一定要让他的帕尔马胜过其他一切城市,所以我可以打赌,他会设法召见我们的拉斐德的女儿,小克莱莉娅·康梯的。凭良心说,她也真迷人,在一个星期以前,她还被认为是亲王这个国家内最美的人儿呢。

“亲王的仇敌们到处骂他,说他的坏话,我不知道那些话是不是传到了格里昂塔城堡,”伯爵接着说,“他们把他说成一个怪物,一个吃人的魔王。其实,艾尔耐斯特四世身上有着许许多多可爱的小优点,甚至还可以这么说,要是他能像阿喀琉斯那样刀枪不入,也许他现在还是一位模范君主呢。但是,有那么一天艾尔耐斯特四世在一时烦闷和愤怒的情况下,同时也是有点儿想模仿路易十四,绞死了两个自由党人,因为路易十四在福隆德运动发生五十年以后,曾经下令砍掉某一位参加过福隆德运动的英雄的头。那位英雄被人发现的时候,正在凡尔赛近旁的庄园里安安静静、无所顾忌地过日子呢。据说那些冒失的自由党人经常定期聚会,辱骂亲王,热诚地祈求上天在帕尔马降一场瘟疫,好替他们除掉这个暴君。果然给他们说中了,他成了个暴君。拉西说这是谋反,他把他们判了死刑;其中有一个L……伯爵,处死的情形真残酷。这些都是我没来以前的事。自从这个不幸的时刻到来以后,”伯爵压低了嗓子又说,“亲王就陷在一阵阵男子汉不应该有的恐惧里。可是这却正是我得宠的唯一原因。要是亲王没有恐惧心,我的为人,对这蠢货充斥的宫廷来说,也许就会显得太粗暴,太严厉。不知道您会不会相信,亲王临睡前在他那一套房间里要把每一张床的底下都看一遍,他用一百万法郎,也就是说等于在米兰用四百万法郎,来维持一个强大的警察局。公爵夫人,您面前的人正是那个可怕的警察局的首脑。靠了办警务,也就是靠了亲王的恐惧心,我才当上了国防和财政大臣。内政大臣是我名义上的上司,因为警察局归他管辖,所以我设法把这个大臣职位给了左尔拉-康塔利尼伯爵,一个忙忙碌碌的笨蛋,他把每天写八十封信当件乐事。我今天早上刚接到一封,左尔拉-康塔利尼伯爵还很得意地亲笔在信上编上了号码:第二七一五号。”

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被带去晋见郁郁寡欢的帕尔马王妃克拉拉-宝利娜。王妃因为丈夫有了情妇(巴尔比侯爵夫人,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所以认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女人,也许就此成了天下最讨人厌的女人。公爵夫人发现王妃长得非常高、非常瘦,年纪还不满三十六岁,看起来却像有五十岁了。她相貌端正庄严,美中不足的是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视力极差,但是如果不是她心灰意懒,无意打扮的话,也还称得上美丽。她接见公爵夫人的时候,显得那么羞怯,以至宫廷上有些跟莫斯卡伯爵作对的人竟敢说,王妃像一个被接见的女人,而公爵夫人倒像个主子了。公爵夫人感到惊讶,几乎窘住了。王妃用这样的态度来接见她,使她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话,才能表示她的地位比王妃低。为了让这位可怜的、其实并不缺乏才智的王妃镇静一些,公爵夫人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只得开始长篇大论地谈植物学。王妃在这门学问上倒真是个内行,她有几间很精致的温室和好多种热带植物。公爵夫人不过是想摆脱这个尴尬的局面,没想到却从此赢得了克拉拉-宝利娜王妃的欢心。王妃在开始接见的时候既胆怯,又紧张,到后来却有说有笑,因而这第一次接见竟打破了惯例,时间长达一小时零一刻钟。第二天,公爵夫人打发人去买了些异国花草,让人相信她非常爱好植物学。

王妃经常和帕尔马大主教,可敬的兰德里亚尼神父一起消磨时间。大主教有学问,甚至于还可以说有些才气,而且为人十分正直。但是他坐在他那紫红色天鹅绒椅子上(这是他的地位应享的特权),面对着王妃的扶手椅,王妃身旁还围着几个宫女和两位做伴的贵妇,那副情景倒是怪有趣的。这位披着雪白的长发的老主教,真可以说比王妃还要腼腆呢。他们天天见面,可是每次接见都先要有足足一刻钟时间相对无言,因此有一位做伴的贵妇,阿尔维齐伯爵夫人,竟成了一个得宠的红人,因为她善于鼓励他们说话,打破沉默。

最后,轮到了王太子殿下接见公爵夫人。王太子比他父亲身材还要高,但是比他母亲还要腼腆。他十六岁,对矿物学很有研究。一见公爵夫人进来,他的脸就涨得通红,窘到始终没有想出一句话来跟这位美丽的夫人说。他长得很英俊,总是拿着个锤子在树林里消磨光阴。公爵夫人站起身来结束这次沉默的晋见的时候,王太子忽然叫道:“我的天!您长得多美啊,夫人!”受接见的夫人倒也并没有觉得这句话太粗俗。

巴尔比侯爵夫人是位二十五岁的少妇,在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来到帕尔马以前两三年,她还可以算是意大利美的一个最完善的典型。现在,她那举世无双的美丽的眼睛和绝顶迷人的媚态依然如昔,但是凑近一看,她的皮肤上却布满无数细小的皱纹,使得侯爵夫人就像个年轻的老太婆了。隔着一段距离,譬如她在戏院的包厢里,看起来还是个美人儿;楼下池座里的观众还会认为亲王很有眼力呢。亲王每天都在巴尔比侯爵夫人家里消磨晚上的时间,不过常常是一语不发。看见亲王烦闷无聊,这个可怜的女人愁得骨瘦如柴。她自以为机灵过人,经常带着诡诈的笑容。她长着一口天下最美的牙齿,不论何时何地,也不管适当不适当,她总是想用狡猾的微笑来叫人觉出她言外有意。莫斯卡伯爵说,正是这样接连不断的微笑,加上她内心里却在打呵欠,才使得她生出那么多的皱纹。巴尔比什么事情都要沾点光,哪怕公家买一千法郎的东西,侯爵夫人也会从中得到一份纪念品(这是帕尔马的委婉说法)。传说她在英国有六百万法郎的存款,不过她的家产的的确确是新近攒起来的,实际上还不到一百五十万法郎。莫斯卡伯爵当财政大臣,就是为的使她无法向他耍手段,为的使她依赖他。侯爵夫人贪财吝啬,利欲熏心,实际上她只是怕穷。“我将来会落到死在草荐上的地步的。”她有时候跟亲王这么说,亲王听了很生气。公爵夫人注意到,巴尔比夫人府邸的前厅虽然金碧辉煌,但仅仅在一张珍贵的大理石桌上点着一支淌着油的蜡烛。客厅的门也被听差的手摸得发了黑。

“她接待我的样子,”公爵夫人对她的情人说,“就像是等着我赏她五十法郎似的。”

公爵夫人一直很顺利,可是在大名鼎鼎的拉维尔西侯爵夫人接待她的时候,却碰上了一点波折。侯爵夫人是宫廷里最狡黠的女人,一个无比出色的阴谋家,莫斯卡的敌对党派的领导人。侯爵夫人一心想把伯爵推翻,近几个月来更是如此,因为她是桑塞维利纳公爵的侄女,她怕新公爵夫人的魅力会影响她继承公爵的财产。“这个拉维尔西可是个小看不得的女人,”伯爵对他的情人说,“我看她什么都干得出来。我跟我妻子分居,就完全是因为她非要跟拉维尔西的一个朋友,本提沃利奥骑士相好不可。”这位侯爵夫人身材高大,头发漆黑,外表像个男人,引人注意的是她从一清早就戴着的钻石和搽在脸上的胭脂。她事先就宣称要与公爵夫人为敌,在家里接待公爵夫人的时候,一心一意要向她开火。从桑塞维利纳公爵由***写来的信里,可以看出他对他那大使的差事,尤其是对他有希望得到大绶带这一点,感到万分高兴,以至于他的亲属们都担心他会把一部分财产遗留给他的妻子,他已经陆续给她送了数不清的小礼物。别看拉维尔西长得奇丑,她的情夫巴尔第伯爵却是宫廷里最漂亮的男人,一般说来,不管什么事只要她去办,都可以成功。

公爵夫人把家里布置得富丽堂皇。桑塞维利纳府一向就是帕尔马城内最漂亮的府邸之一,而公爵为了庆祝自己荣任大使和将要得到大绶带,又花了大笔大笔的钱来整修装饰;公爵夫人亲自安排工程。

伯爵猜得不错,在公爵夫人晋见后没有几天,小克莱莉娅·康梯就来到宫廷里;她当上了议事修女。这种恩宠可能被认为是对伯爵威信的一个打击;为了招架抵挡,公爵夫人借口府里的花园落成,举行了一次宴会。她称克莱莉娅为科摩湖的小朋友,而且以她平素的那种可亲的风度让克莱莉娅当了晚会上的皇后。小克莱莉娅姓名的头一个字母看起来好像是偶然地出现在几幅主要的透明画上。她虽说有点儿沉郁,可是谈起湖边那件小小的风波和她热诚的感激心情时,态度很讨人喜欢。据说她信教十分虔诚,而且非常喜爱孤独。“我敢打赌,”伯爵说,“她相当聪明,一定会为她的父亲感到害臊。”公爵夫人和这个女孩子交了朋友,觉着对她有了好感。公爵夫人不愿意显得嫉妒,每逢举办娱乐性集会,都要把她邀请在内;归根一句话,她抱定宗旨要减轻别人对伯爵的种种仇恨。

一切都在朝着公爵夫人微笑。这种经常都在担心有暴风雨来临的宫廷生活,使她感到有趣;对她说来,生活似乎又重新开始了。她一往情深地爱着伯爵,而伯爵呢,简直是快乐得真的要发疯了。由于这种愉快的处境,他对那些仅仅与他的雄心有关的事情变得十分冷静。因此,公爵夫人才来了两个月,他就得到首相的任命书以及与亲王本人享有的相差无几的种种荣誉。伯爵能够完全左右他主子的意见,有一件在帕尔马人人感到吃惊的事可以为证。

在城东南十分钟路程的地方,矗立着那座整个意大利境内无人不知的大名鼎鼎的要塞。要塞的塔楼高达一百八十尺,很远就可以望见。塔楼是在十六世纪初叶,由教皇保罗三世的后代法尔耐斯家族按照罗马的阿德里亚努斯陵墓的式样建造的,塔身非常宽阔,因而在塔顶的平台上还能建造一座要塞司令的官邸和一所名叫法尔耐斯塔的新监狱。这所监狱是专为腊努斯-艾尔耐斯特二世的那个做了继母的心上人的长子建造的,当地公认其建筑式样美丽而又奇特。公爵夫人好奇心重,很想去看看。她去参观的那天,帕尔马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可是在那个高塔上,她却觉得凉风习习,高兴得在上面待了好几个钟头。大家忙着给她打开了法尔耐斯塔上的所有房间。

在大塔楼的平台上,公爵夫人遇见一个可怜的自由党囚犯,正在那里散步,他每隔三天才能享受一次半小时的散步。她还没有具备在专制宫廷上所必须有的谨慎心,回到帕尔马以后,她就大谈这个曾经把全部经历告诉了她的人。拉维尔西侯爵夫人的党羽抓住公爵夫人的这些话,大事宣扬,满心指望亲王听了会生气。事实上,艾尔耐斯特四世就经常说,必须打击臣民的想象力。“永远是个了不起的字眼,”他说,“它在意大利比在别处更可怕。”因此,他平生没有赦免过一个犯人。在公爵夫人参观要塞一个星期以后,她收到一份由亲王和首相签署的减刑书,犯人的姓名一项却空着。由她填上姓名的那个犯人应予发还财产,并准予到美洲去度余生。公爵夫人就把和她谈过话的那个犯人的名字填上。不幸的是,这是个行为近于无赖的软骨头;判处大名鼎鼎的费朗特·帕拉死刑,就是根据他的口供。

这次前所未有的恩典使桑塞维利纳夫人的地位达到了顶点。莫斯卡伯爵快乐得发了疯。这是他一生中的一段得意时期,对于法布利斯的命运也起着决定性的影响。法布利斯一直在诺瓦腊附近的罗玛尼阿诺住着,按照他受到的指示忏悔,打猎,什么也不读,还向一位贵妇求爱。公爵夫人对这最后一项条件始终有点反感。另外还有一个对伯爵不利的迹象,就是公爵夫人不管在什么事上都对他十分坦白,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可是一旦跟他谈起法布利斯,却总要先斟酌一番才开口。

“只要您愿意,”伯爵有一天对她说,“我就可以给科摩湖边您那位可爱的哥哥写封信,我和***的几个朋友稍微花点力气,就能迫使台尔·唐戈侯爵去给您心爱的法布利斯申请赦免。如果法布利斯确实比那些骑着英国马在米兰街上溜达的年轻人高出一筹,我自然不会怀疑这一点的,那么,他已经十八岁,什么也不干,而且将来也不干什么,这算是什么生活呀!要是老天让他有一种真正的爱好,不管是哪一方面的,哪怕是钓鱼吧,我也会尊重它;可是,在他得到赦免以后,他在米兰又能干什么呢?他会一会儿骑骑从英国买来的马,一会儿又闲得难受,只好到他的情妇家里去,而他爱那个情妇还远不及爱他的马……不过,只要您吩咐一声,我就尽力让您侄子去过这种生活。”

“我愿意他当个军官。”公爵夫人说。

“一个年轻人,第一,容易受热情支配,第二,曾经对拿破仑表现过热情,甚至跑到滑铁卢去投奔他,您能劝一位君主委派他一个说不定哪天会有某种重要性的差事吗?您想一想,如果拿破仑在滑铁卢打了胜仗,那我们大家会是怎么个情况啊!不错,绝对不会再有自由党人好害怕了,可是那些出自古老家族的君主呢,却只有娶他的元帅们的女儿,方能保住自己的统治地位。所以,对法布利斯来说,干军人这一行就等于是松鼠待在转笼里:忙个不停,却不能前进一步。他会痛苦地看到所有那些忠心的平民超过他。现在,也许在今后五十年内,只要我们还有所恐惧,而宗教又还没有重新建立起来,一个年轻人最主要的品质就应该是不容易感情冲动和没有头脑。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不过您听了一定会激烈反对的,而且这个办法还会给我带来数不清的,不是一天两天的麻烦。我想为您办的是件傻事。但是,如果您说得出来,您就说说看,为了博得您的一笑,又有什么傻事我干不出来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公爵夫人说。

“您听着!您家里有三个人当过我们帕尔马的大主教:一六……年的那位写过书的阿斯卡涅·台尔·唐戈,一六九九年的法布利斯,一七四年的另外一位阿斯卡涅。法布利斯要是愿意担任高级圣职,以高尚的德行出人头地,我可以让他先在什么地方做主教,再到这里来做大主教,只要我的权势一直能够维持下去,就一定可以办到。真正困难的是,实现这个美妙的计划需要好几年时间,我能当这么久的首相吗?亲王也许会死掉,也许会不知好歹地把我免职。然而,归根到底,只有用这么一个办法,我才能为法布利斯出点力,而又能对得起您。”

他们讨论了很久,公爵夫人对这个主意十分反感。

“您再说说看,”她对伯爵说,“为什么法布利斯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的前途。”伯爵把道理说了一遍。“您还在留恋漂亮的军服呢,”他又说,“不过在那方面我是无能为力的。”

公爵夫人要求考虑一个月。一个月以后,她叹了口气,同意了那位大臣的明智的意见。“要么就在哪个大城市里神气活现地骑英国马,”伯爵又说了一遍,“要么就干一行适合他身份的行当。我看不出折中的办法。不幸的是,一个贵族不能当医生,也不能当律师,而当前这个世纪是律师的时代。

“您千万可别忘了,夫人,”伯爵又说,“您能让您的侄子在米兰街上,享受像他这样年纪的、被认为最幸运的那些年轻人的命运。他得到赦免以后,您可以给他一万五、两万或是三万法郎,这在您是无所谓的,您和我谁也没想把钱攒起来。”

公爵夫人对荣誉看得很重,她不愿意法布利斯做个只会花钱的浪子,所以又回到她情人的那个计划上来。

“请您注意,”伯爵对她说,“我并不打算要法布利斯做您常常看到的那种模范教士。不,他首先是个大贵族。只要他愿意,他仍旧可以做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而且照样当得上主教和大主教,只消亲王继续拿我当一个有用的人。

“如果您肯吩咐一声,把我的建议改变为无从变更的决定,”伯爵接下去又说,“那么我们的被保护人在地位还不高的时候,决不可以在帕尔马出现。要是这儿的人曾经见过他是个普通的教士,他将来的飞黄腾达就要引起愤慨了。只有在他穿上了紫袜子,并且有了相当的车马随从以后,才能在帕尔马露面。那时候,每个人都会认为您的侄子应该当主教,也就再不会有人感到愤慨了。

“您要是相信我的话,您就该送法布利斯去学神学,在那不勒斯住上三年。在神学院放假期间,如果他愿意,可以到巴黎和伦敦去逛逛,但是绝对不能在帕尔马露面。”听了这句话,公爵夫人打了个冷战。

她打发人送信给她侄子,约他在皮亚琴察见面。不用说,这个专差还带着各种支款的票据和必要的护照。

法布利斯先到皮亚琴察;他迎接公爵夫人的时候,奔上前去,欢天喜地地拥抱她,使得她泪如雨下。她很高兴伯爵不在跟前;自从她和伯爵相爱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情绪呢。

法布利斯知道了公爵夫人替他安排好的计划,先是非常感动,随后又很伤心。他一向希望的是,在他到滑铁卢去的那件事解决以后,总可以当上军人。有一件事引起了公爵夫人注意,而且更增强了她原来对她侄子的浪漫的看法:他坚决不肯在意大利的大城市里过那种泡咖啡馆的生活。

“你可以设想一下,”公爵夫人说,“在佛罗伦萨或是那不勒斯的大街上,骑着纯种的英国马!晚上呢,一辆马车,一套精致的房间……”她高高兴兴地详细描绘那种被法布利斯鄙夷地拒绝了的、庸俗的幸福。“是个英雄。”她想。

“过了十年这种愉快的生活以后,我怎么办呢?”法布利斯说,“我将成为怎样的一个人呢?一个不再年轻的年轻人,应该让位给其他也是骑着英国马的初入社交界的英俊少年,让他们去出风头了。”

法布利斯起初非常反对当教士这个主意。他说要到纽约去,在美国做个共和国的公民和军人。

“你这个打算可就错了!你不会有机会打仗的,结果还是要过咖啡馆生活的,所不同的不过是没有风雅的趣味,没有音乐,也没有爱情而已,”公爵夫人回答,“信我的话吧,这种美国生活,对你对我都会是沉闷的。”她告诉他那儿如何崇拜美元这个神,还告诉他那儿必须尊敬市井的手艺人,因为一切都是由他们来投票决定的。接着话题又回到圣职问题上来了。

“在你反对以前,”公爵夫人对他说,“应该了解了解伯爵对你的要求是什么。他决不要你像布拉奈斯神父那样,做一个或多或少能为人表率和有相当德行的可怜的教士。想一想你那些当帕尔马大主教的祖先们的情形,再去看一看家谱附录里关于他们生平的记载。像你这样家庭出身的人,首先就应该是个大贵人,高尚、慷慨、主持正义,注定要成为你的同行的领袖……一生中只干上一次不正派的事,而那次不正派的事也大有用处。”

“这么说来,我所有的梦想就全完了,”法布利斯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种牺牲可真叫人伤心啊!说老实话,我从来没有考虑到,专制君主对热情和智慧是那么憎恶,哪怕这种热情和智慧是用来为他们服务的,而今后这种憎恶仍将在君主中间继续盛行呢。”

“你想想看,一篇宣言或是一时的异想天开,都会使一个热情的人离开他生平所服务的那一方面,跑到敌对的一方面去!”

“我是个热情的人!”法布利斯说,“这真是个奇怪的指责!我连爱上一个女人都办不到呢!”

“怎么?”公爵夫人喊了起来。

“当我有幸向一位美人儿献殷勤的时候,虽说她家世好,信教也虔诚,可是只要我眼睛看不见她,心里也就想不起她来了。”

他这个自白给公爵夫人留下了奇特的印象。

“请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去向诺瓦腊的C……夫人告别,”法布利斯又说,“而且还有件更难的事要办:向我平生的各种梦想告别。我要写信给我母亲,她会到马乔列湖边,皮埃蒙特境内的贝尔吉拉特来看我的。从今天算起,一个月以后,我一定偷偷地到帕尔马来。”

“千万别来!”公爵夫人喊道。她不愿意莫斯卡伯爵看见她和法布利斯谈话。

这两个人又在皮亚琴察见了一次面。公爵夫人这一次心里挺乱。宫廷中起了风波,拉维尔西侯爵夫人那一派眼看就要胜利了。莫斯卡伯爵很可能被帕尔马人称为自由党的那一派的领袖法比奥·康梯将军所取代。公爵夫人把一切都告诉了法布利斯,就是没有提那个在亲王面前日益得宠的政敌的姓名。她重新谈了他的前途可能发生的变化,甚至还考虑到在没有伯爵的强有力的庇护时会怎么样。

“我要在那不勒斯的神学院里过三年,”法布利斯喊道,“不过,既然我首先应该是一个年轻贵族,而且你也并不勉强我过一个品行端正的神学院学生的那种严肃生活,那么住在那不勒斯也就不会使我感到有什么可怕了。那种生活总不至于比罗玛尼阿诺的生活坏。罗玛尼阿诺的上流社会已经开始认为我是个雅各宾党人了。在逃亡中,我发现我什么也不懂,甚至于连拉丁文和缀字法也不懂。我本来打算在诺瓦腊重新念念书,现在我很愿意到那不勒斯去学神学,这是一门复杂的学问。”公爵夫人高兴极了。“要是我们叫人赶走,”她对他说,“我们会到那不勒斯去看你的。但是,你既然同意在情况发生变化以前接受穿紫袜子这个主意,那么,对今天意大利的现状有深刻了解的伯爵有一点意见要我转告你。对于人家教给你的东西,你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可是千万不要提出任何反对意见。你就当作教给你的是玩惠斯特的规则好了;难道你会反对惠斯特的规则吗?我已经告诉伯爵,你是信神的,他听了很高兴;因为不论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在另外那个世界上,这都是有用处的。不过,即使你是信神的,也千万别庸俗到一谈起伏尔泰、狄德罗、雷纳尔和所有倡导两院制的那些法国疯子就深恶痛绝。你嘴里要极力避免提到这些人,迫不得已的时候,要用一种冷静的讥讽口吻来谈论这些先生。他们这些人早已经叫人驳得体无完肤,他们的攻讦也不会再起什么作用了。你要盲目地相信神学院里听到的话。记住,哪怕是你顶小的一点反对意见都会有人给你一字不差地记下来。对于一件小小的风流事件,只要处置得当,他们是会原谅你的,可是你抱怀疑态度,他们就决不会宽恕你。年纪大了,风流事儿也就不会再干了,但是怀疑却是随着年龄而增长的。在忏悔室里要照着这个原则去做。你会拿到一封写给一位主教的介绍信,这位主教是红衣主教那不勒斯大主教的秘书。你私自逃到法国去,还有六月十八号那天你到过滑铁卢附近一带的这些事,只能跟他说。即使如此,也得大大地打个折扣。把事实缩小,你交代这件事不过是为了让人不能责备你有意隐瞒;再说,当时你年纪又是那么小!

“伯爵要我带给你的第二个意见是:如果你心里想到了精彩的理由,想到了一个足以在谈话中驳倒对方的、出奇制胜的回答,你也千万要克制自己,别去卖弄,应该保持沉默,精细的人会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你的才智。等你当了主教以后,有的是发挥你才智的时间。”

法布利斯带着一辆普通的马车和他姑母派来的四个善良的米兰仆人,在那不勒斯开始了他的新生活。学习一年以后,没有一个人说他是个有才智的人,他被看成一个勤学、十分慷慨,但是生活上有点儿放荡的大贵族。

这一年,对法布利斯来说是相当有趣的,对公爵夫人来说却是可怕的。伯爵有三四次差点儿下台。亲王在这一年里生了病,所以比以往更胆怯了;他认为,只要把伯爵免了职,就可以消除他在伯爵就任大臣以前判的那些死刑所引起的反感。拉西是他无论如何也要留着的心爱宠臣。伯爵的危难使得公爵夫人热恋着他,她不再想着法布利斯了。为了替他们可能成为事实的引退找一个借口,她认为帕尔马的气候对她的健康完全不适宜。事实上,帕尔马的气候像伦巴第境内各地的气候一样,也的确是有点潮湿。身为首相的伯爵几度失宠,甚至于有时连着二十天不能和他的主子单独见面。但是莫斯卡最后还是占了上风。他设法让那位所谓自由党人的法比奥·康梯将军被任命为要塞司令,要塞里监禁着拉西判决的自由党人。“如果康梯宽待他的囚犯,”莫斯卡对他的情人说,“他就会失宠,因为他这样做,就像一个为了自己的政治思想而忘掉了将军职责的雅各宾党人。如果他表现得严厉无情,照我看来,他是会偏向于这方面的,那么他就再也算不了他那一党的领袖,与那些有亲人关在要塞里的人家也就疏远了。这个可怜的家伙是很会在亲王面前装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态度的;必要的时候,他一天可以换上四次衣服;他能谈谈宫廷礼节方面的问题,但是凭他那个脑袋,他是没法沿着那条唯一能够挽救他自己的、艰难的道路走下去的;不管怎么样,我的地位是稳了。”

法比奥·康梯将军的任命结束了内阁危机,第二天就传说帕尔马要出版一种极端君主主义的报纸。

“这个报纸会引起多少争吵啊!”公爵夫人说。

“办这个报纸的主意恐怕要算是我的得意杰作了,”伯爵笑着回答,“以后我会让那些极端的狂热分子一点一点地把报纸的领导权硬从我手里夺过去。我吩咐把编辑的薪金定得很高。从各方面都会有人来运动这些职位的。这件事可以让我们混过一两个月,到时候人们也就会忘掉我不久以前所经历的那些危险了。P.和D.这两位严肃的人物已经在进行活动。”

“不过这个报纸一定会荒谬得叫人恶心。”

“我正希望如此,”伯爵回答,“亲王每天早上都要看这个报,他一定会称赞我这个创办人的观点。至于详细内容,他同意或是反对的地方都会有,这样一来就可以把他用在工作上的时间占去两小时。这个报纸是会惹出麻烦来的,不过在八九个月以后,严重的指责来临的时候,报纸将已经完全掌握在那些极端狂热分子的手里了。这些事将由经常给我添麻烦的这个党派负责,而我呢,还要向报纸提出抗议。归根到底,我宁愿有一百篇荒谬绝伦的文章,可不愿意绞死一个人。一期官方报纸出版两年以后,谁还记得那里面的某一篇荒唐文章呢?可是绞死了一个人的话,这个人的亲属和子孙就要恨我,直恨到我死,说不定还会缩短我的寿命。”

公爵夫人总是对什么事情都感到强烈的兴趣,总是那么活跃,总是闲不住,她比帕尔马宫廷上所有的人加起来都聪明,但是她缺乏在阴谋倾轧中获得胜利所需要的那种耐心和冷静。虽然如此,她还是能够热情地注意各个党派的利害关系,甚至还开始得到亲王的宠信。王妃克拉拉-宝利娜享尽荣誉,却也受尽了陈腐的宫廷礼节的束缚,认为自己是一个最不幸的女人。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奉承她,竭力向她证明她并不是那么不幸。必须说明一下,亲王只有在晚饭的时候才和他的妻子见面,这顿饭的时间是三十分钟,而亲王常常一连几个星期不跟克拉拉-宝利娜说一句话。桑塞维利纳夫人力图改变这个局面。亲王觉得她有趣,由于她能够维持住自己的独立自主的人格,所以越发觉得她有趣了。即使她存心不得罪人,她还是免不了要得罪一些充斥在宫廷里的蠢货。正因为她在这方面一点手腕也没有,所以那群大概有五千法郎年金、不是伯爵就是侯爵的廷臣都把她恨透了。她刚来没几天,就看出这个不利的情况,于是就专门去讨亲王和王妃的欢心。至于王太子,他是完全在王妃的影响之下的。公爵夫人很会给亲王凑趣,而且亲王对她说的片言只字都极为注意,她就利用这种机会,把恨她的廷臣们尽情加以嘲笑。拉西怂恿亲王干了那些糊涂事,而流血的糊涂事是没法儿补救的,所以亲王有时候感到害怕,常常感到烦闷,因而使他产生了阴郁的嫉妒心。他觉着自己简直没有高兴的时候,于是一想到别人在高兴,就变得阴沉起来。他看到别人幸福,就怒不可遏。“咱们的爱情得隐蔽着点儿。”公爵夫人对她的情人说。她让亲王觉着,虽然伯爵是个那么值得尊敬的人,但是她对他的爱情也平常得很。

这个发现让殿下过了一天快乐日子。公爵夫人不时地透露口风,说她打算每年给自己几个月的假期,去看看她还完全不了解的意大利;她要游览那不勒斯、佛罗伦萨和罗马。再没有比她这种想离开的表示,更叫亲王难过的了。这是他最突出的弱点之一,不管什么行为,只要可能被解释为对他的京城表示轻视,都会叫他感到痛心。他觉着他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留住桑塞维利纳夫人,而桑塞维利纳夫人偏偏又是帕尔马最漂亮的女人。意大利人慵懒成性,稀奇的却是大家都从附近的乡村里赶回来参加她的星期四晚会。晚会简直就跟过节一样,公爵夫人几乎总是有些新鲜、动人的玩意儿拿出来。亲王渴望参加一次这种星期四晚会,但是怎么个去法呢?到一个普通人家里去!不论是他父亲或是他自己,都没有干过这样的事啊!

有那么一个星期四,天下雨,又挺冷。晚上,亲王时时刻刻都听见,到桑塞维利纳夫人家去的马车在宫前广场的石板道上隆隆驶过。他心里不耐烦起来了,别人都在取乐,而他呢,身为至高无上的君主,应该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有权利取乐,可是却在受烦闷的折磨!他打铃叫他的侍从武官。从宫门口到桑塞维利纳府的路上,布置十二个可靠的人是需要一些时间的。这一小时的等待在亲王看来长得像一个世纪,他不知多少次想要冒着被刺的危险,不要任何戒备,大着胆子出去。最后,他终于来到了桑塞维利纳夫人的头一间客厅里。哪怕这间客厅里打了一个响雷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震惊。亲王往里走去,眨眼之间,那几间如此喧闹、如此欢乐的客厅都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盯在亲王身上。廷臣们显得十分狼狈,只有公爵夫人不带一点惊慌的神色。最后,在恢复了说话能力以后,所有在场的人最关心的是要弄清楚这个重要问题:公爵夫人事先就知道这次访问呢,还是和大家一样吃了一惊?

亲王玩得很高兴。接下来我们将要看到公爵夫人的极其容易冲动的性格,以及她巧妙地透露出来的想离开帕尔马的含糊打算使她获得的无穷力量。

她送亲王出去的时候,亲王一边走,一边亲切地跟她谈话。她想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竟然大着胆子,随口对他说了出来,就像说的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似的。

“如果殿下肯把说给我听的这许多动听的话,也跟王妃说那么三四句,那就肯定会比殿下在这里夸我漂亮更使我感到幸福。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希望,殿下今天晚上赏给我的这种显著的恩宠,会让王妃看着不满意。”亲王两眼紧盯着她,冷冷地答道:“我想,我爱上哪儿就可以上哪儿。”

公爵夫人脸红了。

“我不过是希望别害得殿下空跑一趟,”她立刻接着说,“因为这是最后一次星期四晚会,我准备到博洛尼亚或者佛罗伦萨去住几天。”

她重新走进客厅的时候,大家都认为她受到的宠幸已经达到顶点,却不知道她刚才冒冒失失地做了一件有史以来在帕尔马还不曾有人敢做的事。她朝伯爵做了个手势,伯爵就离开惠斯特牌桌,跟着她到了一间点着灯、却没有人的小客厅里。

“您干的这件事太大胆,”他对她说,“我可不会劝您这么做的。不过在热恋着的心里,”他笑着又说,“幸福更会加强爱情。您要是明天早晨走,我晚上就跟了去。我不能不晚走一步,仅仅是因为我愚蠢地把财政大臣这个苦差事揽在自己身上,但是只要好好工作上四个小时,我也就可以把许多账目做出交代。回到客厅里去吧,亲爱的,让咱们毫无保留地尽情表演一下官场上的那种神气活现的蠢相吧,这也许是咱们在这城里的最后一次演出了。这个人要是认为自己受了轻蔑,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会管这叫作惩一儆百。等这些人走了以后,咱们再商量您今天夜里怎样避避风头。也许顶好是立刻动身到您那靠近波河的萨卡庄子上去。好处是从那儿到奥地利国境只有半小时的路程。”

对公爵夫人的爱情和自尊心说来,这是一个美不可言的时刻。她望着伯爵,两只眼睛被泪水沾湿了。一位如此有权有势的首相,周围的那帮廷臣对他就像对亲王本人一样崇敬,竟要为她抛弃一切,而且态度还是这样的满不在乎!

她回到客厅里的时候,高兴得几乎快发疯了。所有的人都拜倒在她面前。

“看幸运把公爵夫人变成什么样子啦,”廷臣们到处都在这么说,“简直叫人认不得了。这个像古罗马人那样目空一切的人儿,终于也肯看重主上方才给她的这番不平常的恩宠。”

晚会将近终了的时候,伯爵朝她走过来。“我得告诉您点消息。”在公爵夫人旁边的人立刻都走开了。

“亲王回到宫里,”伯爵接着说,“就到王妃的门前,叫人通报。您想想她有多么惊奇吧!‘我来跟您谈谈我在桑塞维利纳府过的这个晚上,真是愉快极了,’他对她说,‘她要我跟您详细说说她是怎样布置那座被烟熏黑了的老府邸的。’于是亲王坐下,把您的每一间客厅都描摹了一番。

“他在他妻子的房里待了不下二十五分钟,把她乐得眼泪也掉了下来。尽管她是个聪明人,而且亲王也有意使谈话的气氛轻松一些,可她竟想不出一句话来使这种气氛维持下去。”

不管意大利的那些自由党人怎么说,这位亲王并不是个坏人。不错,他把不少自由党人关进了监狱,但这是出于恐惧。他有时候好像是想到某些往事,宽慰自己似的说:“与其让魔鬼杀了咱们,不如咱们把魔鬼杀了。”在上面说的这次晚会的第二天,亲王挺快活,因为他做了两件好事:参加了星期四晚会,还和妻子说了话。在晚饭桌上,他又跟她说话。总之一句话,桑塞维利纳夫人的这次星期四晚会引起了震动整个帕尔马的一场家庭革命。拉维尔西沮丧万分,而公爵夫人却是喜上加喜:她已经设法为她的情人出了一份力,而且发现他比以往更加对她钟情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偶然想起了一个冒失的念头!”她对伯爵说,“我在罗马或是那不勒斯,肯定会更自由一些,可是在那些地方我能碰上这样好玩的事吗?说真的,不会的,亲爱的伯爵,这种幸福是您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