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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不息》第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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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了,她想。与此同时,一口钟在某处敲响,仿佛明白她的心思。她想着泰迪与伍尔芙小姐,罗兰和小安吉拉,南希与希尔维。她想着科莱特大夫和品达。想着他所说的,明白你是谁,成为你自己。她已经明白了。她是厄苏拉·贝瑞斯福德·托德,是历史的见证。

开始的终结

“欢迎来到世上。”那是她的父亲。两人眼睛酷似。

休已按照惯例,在与内室隔离的正厅中来来回回地踱过那条沃西长毯。他对门后正发生的事不很了解,庆幸自己倒也不需要了解什么分娩的机理。希尔维的叫喊说明,分娩是一种折磨,或者干脆说是一种残暴的酷刑。女人真是勇敢啊,休心想。为了不像个女人那样颤抖起来,休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

费洛维大夫低沉厚重的嗓音给了他些许安慰,不幸打杂女仆操着凯尔特口音歇斯底里喋喋不休,又削弱了这种安慰效果。格洛弗太太哪里去了?这种时候厨子也能派上大用场嘛。他小时候在汉普斯泰德的厨子就是个处变不惊、临危不惧的人。

突然出现了一阵集中骚乱,反映出卧室门那一边的战争或是大获全胜或是以失败告终了。休不得允许不敢进门,却迟迟无人来叫他。终于,费洛维敞开产房的门,宣布说:“生了个瘦而不弱、生龙活虎、惹人怜爱的女儿。差点就死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感谢上帝,休心想,幸而自己赶在大雪封路前回到了狐狸角。他已将妹妹成功地拽上了跨海渡轮运抵英国,终结了她在法国漫长的吃喝玩乐生涯。他忍受着手上的咬伤,不懂自己的妹妹什么时候学得这样野蛮。完全不像出自保姆米尔丝和汉普斯泰德的家教之手。

伊兹手上还戴着那个标志婚姻的假戒指,纪念着在巴黎某酒店与自己的情夫度过的令人不齿的一周,虽然休很讶异,何以法国这个置伦理纲常于度外的民族能出这样一个顾表面礼仪的人。她奔赴欧陆时身穿短裙,头戴划船草帽(他母亲跟他详细说明了外貌特征,仿佛她是在逃犯),回来时身上是一件沃斯高级定制礼服(她再三强调,仿佛这事很值得自豪)。从裙子在腰腹部紧绷的程度来看,那个浑球在两人离开前已经占了她的便宜。

他最终在巴黎圣杰曼区的阿尔萨斯酒店掘地三尺把在逃的妹妹找了出来,在休看来那是个下等endroit,奥斯卡·王尔德死在这里就足以说明问题。

未曾想到,竟发生了一场争执,不仅伊兹,连那个骗子都参与进来,休只得从骗子怀里拽出伊兹,这才好歹将又踢又喊的她,塞进了收了钱等在酒店门外的双门雷诺出租车里。休心想,要是自己有辆车就好了。但凭自己的工资能买得起吗?自己又能不能学会驾驶?开车究竟能有多难?

渡轮上,两人吃了上好的法国粉红小羊排,伊兹想叫香槟,休便叫来了,他已因私奔事件精疲力竭,不想再起争执。可能的话,真想把她直接扔到护栏外深灰色的海水中去。

他从加来给母亲阿德莱德打了电报,觉得应该让她在亲眼看见自己的小女儿前有个心理准备,毕竟伊兹的情况已经无法掩饰了。

船上同室用餐的人都以为他们是夫妻关系,伊兹收到了无数对未来妈妈的祝福和赞美。休心想不如将错就错,总比让这些陌生人发觉真相要好。于是他不知不觉地,在整个渡海的过程中,也努力融入这场荒谬的赞美,竟至不得不否认自己现实中太太和孩子的存在,假装伊兹是自己的小新娘,就此彻底成了个骗取未成年少女芳心的老流氓(也许他忘了,自己向真正的妻子求婚时,对方也不过十七岁)。

伊兹却乐得如此,为了报复不惜竭尽全力让休难堪,拿我亲爱的丈夫179和其他一系列极其亲昵的话去称呼他。

“您的小妻子真可爱。”休在甲板上抽饭后烟、吸新鲜空气时,一个比利时男人说,“才出襁褓不久,自己就要做妈妈了。在她们年轻时就得到她们再好不过,这样您就可以照着自己的意思塑造她们了。”

“您英文说得真好,先生。”休说着将烟头弹入海里,转身走了。倘若他不是那么一个绅士,或许就会拳脚相向。万不得已时他或许会为国家而战,但是为他不负责任的妹妹那业已不保的名节而战就太愚蠢了。(虽然将一个女人按自己的意思塑造确是一件令人舒心的事,就像他在哲曼路定制礼服那样。)

为发给母亲的电报措辞相当困难。他最终决定这样发出:正午抵达汉普斯泰德停顿伊索贝尔同我在一起停顿她怀孕了停顿。信息公开得相当大胆直接。他或许应该多花几个钱,再加上几个副词做缓和。比如“不幸地”。电报(不幸地)起了反效果,两人刚在多佛尔下船,便立即在码头接到了回复。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将她带回我的房子来停顿。最后的“停顿”二字铅一般沉重,确凿不容质疑。这令休无比疑惑,不知该拿伊兹怎么办才好了。她毕竟还是孩子,才十六岁,他又不能把她丢在街上了事。急着想回狐狸角的他,最后不得不扯上她一起回家了。

等他们终于在午夜冻得像冰人一般回到家,一惊一乍的布丽奇特开门就说:“噢,不,我还以为是大夫呢,瞧这闹的。”看起来,他的第三个孩子已经踏上了降临人世的旅程。她的旅程,他低头看着手中这一小团蜷缩的肉体,高兴地想道。休很喜欢孩子。

“我们拿她怎么办?”希尔维心烦意乱地说,“总不至于生在我家吧?”

“我们家。”

“她必须送走。”

“孩子也是我们家族的一员。”休说,“它体内流着与我的孩子体内一样的血。”

“我们的孩子。”

“我们就说这孩子是从亲眷那里过继来的。”休说,“父母双亡。谁也不会怀疑,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孩子终究出生在了狐狸角。是个男孩。希尔维一见婴儿的面,就不很愿意送人了。“多叫人欢喜的小东西。”她说。希尔维觉得所有婴儿都叫人欢喜。

伊兹在孕期的后半段,一直在狐狸角禁足,最多不能走出花园去。她说自己仿佛囚犯,“就像《基督山伯爵》”。婴儿一降生她就塞给了别人,貌似对他再也没有兴趣,仿佛整件事——怀孕、监禁——是他们强加于她的苦差事,而现在钱货两讫,她自由了。她躺在床上,由布丽奇特怨声载道地伺候了两周,就被送上火车,去往汉普斯泰德,又从那里被打发到洛桑的一所家政学校。

休是对的。谁也没有对这突然多出来的孩子的来历表示怀疑。格洛弗太太和布丽奇特都发誓不将秘密张扬出去,各自为此得了一些钱,虽然希尔维并不知道。费洛维大夫本着职业操守,大概也会自动守口如瓶。

“罗兰,”希尔维说,“这个名字我一直挺喜欢。在《罗兰之歌》中他是个骑士。”

“最后八成死在战场上了吧?”休说。

“多数骑士死于战场,不是吗?”

银色的小野兔,在她眼前转动着,璀璨晶莹的光颤抖着。山毛榉树上,叶子舞蹈着。花园里无须她帮手,繁花各自抽蕊、绽放、结果。摇啊摇,宝宝,希尔维唱着。摇篮和宝宝,统统摔着。厄苏拉不为这句唱词而胆怯,与罗兰一起,开始了她短暂却又英勇顽强的一生。

罗兰是个天性可人的孩子,希尔维花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他“脑子似乎有些不济事”,有次休从银行累了一天回到家,她便这样对他说了。休知道自己无谓与希尔维探讨什么财政问题,但有时他希望从银行回到家所面对的是一个喜欢看财务报表、资产负债表、对茶叶价格的增长和羊毛市场的动荡感兴趣的女人,一个按自己的意思“塑造”出来的女人,而不是现实中这个美丽、聪敏、常与自己对着干的女人。

他躲进密室,坐在书桌前,倒了一大杯威士忌,点了一小支雪茄,本想享受享受清静。枉费工夫:希尔维龙卷风一样刮进来,在他对面坐下,像个上银行贷款的客户,说:“我发觉伊兹的孩子好像是傻子。”截至那一刻前,希尔维还都一直叫他罗兰,现在发生了重大缺陷,他又再一次成了伊兹的孩子。

休起先不以为然,但时间一久,罗兰与其他同龄孩子的差距就拉开了。他学习速度缓慢,且似乎没有正常儿童天生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如果把他放在火炉前的地毯上,在他旁边放上布页书和积木,过半小时再看,他却怔怔地坐着,或是望着炉火(小心隔离,不会伤到孩子),或是望着坐在身边理毛的大猫昆妮(未加隔离,而且很是凶残)。罗兰能够胜任简单的跑腿活,且很愿意替托德家的女眷们跑来跑去拿东西。布丽奇特,甚至格洛弗太太这样的大人都舍得让他跑腿,上储食间里拿袋糖,从大陶罐里拿把木勺什么的。看来要罗兰有朝一日也去休的母校上学是不可能了,不知为何,休为此反而更喜欢上了这个男孩。

“也许我们应该给他弄条狗。”他建议道,“养狗对男孩子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宝森来了,宝森是只大狗,喜爱人前人后地跟随保护,大家很快发现他这个特点,便给他派了更重要的用场。

至少男孩很沉得住气,休心想,不像他那个风风火火的母亲,也比他自己成天打架的长子长女要好。厄苏拉,当然,与所有人都不同。她相当警觉,仿佛要用她那两只酷似他的绿眼睛将整个世界吸进去。有时这令人看了发怵。

文登先生面海支着画架。他对目前画成的蓝、绿、白——和土咖啡色——的康沃尔海滩很是满意。几个在沙滩上散步的路人驻足观赏未完成的画。他期待着褒奖,但褒奖没有来。

海天之间有几艘小帆船,文登先生想,它们也许正在比赛。他在自己画上的天际线处添上一抹瓷白,后退几步欣赏着成果。文登先生看出了帆船,路人也许只看见一坨坨白颜料。再在沙滩上加些人物,就能与白帆遥相辉映,他想。就画那两个正在努力搭沙堡的小女孩吧。他一边凝视画布,一边咬着笔杆,心想,怎样才能画得好呢?

建造沙堡是厄苏拉的主意。她对帕米拉说,她们应该合力造出世界上最好的沙堡来。她对古堡的描述极为生动——护城河什么样,炮楼什么样,城墙什么样——说得帕米拉眼前不禁浮现出中世纪妇女裹着头巾挥别骑士的场景,骑士胯下的铁骑正铮铮踏过吊桥(她们准备找一条碎木来充当这个东西)。虽然工程尚处雏形阶段,两人已经在全力以赴,挖了两圈护城河,只待涨潮时由海水灌满,来保护城中头裹长巾的妇女不受外敌(比如迟早要来搞破坏的莫里斯)的侵害。她们忠诚的小跟班罗兰被派遣到海边去找装饰用的鹅卵石和顶顶重要的吊桥。

与她们距离很远的地方,希尔维和布丽奇特正沉浸在各自阅读的小说里,新生儿爱德华——泰迪——睡在近旁遮阳伞阴凉中的一块毯子上。莫里斯在海滩另一头的岩滩中挖泥巴。他与当地一些野孩子交了朋友,常与他们一起游泳攀岩。对当时的莫里斯来说,人就是人,他还没有学会用口音标准和社会阶层去衡量他们的价值。

莫里斯这个人极为皮实,谁也不为他担心,尤其他母亲更是几乎任其生死。

可怜的宝森被托给了柯尔家照顾。

依照古来搭建沙堡的习惯,从护城河里挖出的沙子,全部被堆在了护城河的中心,作为堡垒的建材。两个小姑娘挖了半天,又热又黏糊,都停下手来,退后几步审视着护城河中的不成形的沙堆。帕米拉对建造炮楼和城墙是否可行更为怀疑了,蒙长巾的女人更是仿佛痴人说梦。这堆沙让厄苏拉想起了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呢?似乎是某个熟悉的东西,但是云遮雾罩,难以辨清,仿佛脑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常有这样的感受,仿佛有人将躲在意识深处的记忆拖了出来。她以为每个人应该都是这样的。

接着,这种感受被恐惧取代了,颤栗一闪而逝,恍惚间似乎雷暴滚滚,海雾向沙滩弥漫过来。任何东西都可能藏匿着危险:云、浪、远天的帆船、作画的男人。她立即往希尔维的方向跑去,要把这恐惧带到她面前,让她来安慰自己。

希尔维觉得厄苏拉这孩子很古怪,成天杞人忧天,总拿性命攸关的问题去问她——房子着火怎么办?火车撞车怎么办?发大水了怎么办?还不能不回答,必须给出切实可行的建议才能安抚这种焦虑(怎么想起问这个,亲爱的?我们可以把东西都收拾起来,爬到屋顶上等水退啊)。

与此同时,帕米拉重新开始恪尽职守地挖起护城河。文登先生则为了描绘帕米拉的遮阳帽而全神贯注地近距离作着画。两个女孩选在了画面正中的位置来搭沙堡,这是多么令人愉快的巧合。他暗自准备将这幅画命名为《挖掘的人》,或者《挖沙的人》。

希尔维读《特派员》读得睡了过去,突然被吵醒,很不高兴。“怎么了?”她说。她瞥了一眼海滩,望见了正在勉力挖沙的帕米拉。远处传来的喧哗与叫喊说明了莫里斯的位置。

“罗兰呢?”她问。

“罗兰?”厄苏拉说着,环顾四周,寻找她们任劳任怨的小奴隶,但是哪儿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他在找吊桥。”希尔维已站起了身,焦急地巡视起海岸线。

“找什么?”

“吊桥。”厄苏拉重复道。

<p>他们推测罗兰必定在海里看到一小片浮木,便乖乖地蹚水去拿了。他还不懂什么是危险,当然也还不会游泳。如果宝森在,定会毫不顾虑危险,在浪中狗刨而去,将罗兰拽回来。宝森不在,阿奇博尔德·文登先生,伯明翰业余水彩画爱好者——地方报纸如是说——便试图见义勇为,救下孩子(与【引文】家人一起度假的四岁儿童罗兰)。文登先生扔下画笔,向海里游去,将孩子救上了岸,然而,呜呼,已于事无补。这则报道被他仔细剪下保存,以便展示给伯明翰的父老。在短短三英寸见长的豆腐块文章中,文登先生同时以英雄和艺术家的身份出现。他想象自己谦逊地说:“哪里哪里,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实这也的确不算什么,因为孩子并没能救活。

厄苏拉眼看着文登先生蹚水上岸,怀里抱着罗兰软绵绵的小身体。帕米拉和厄苏拉本以为正在退潮,谁知海水涨起来了,很快灌满了护城河,拍打着即将被冲垮的沙堆。一个不知是谁的圆环乘着清风滚过沙滩。当一大帮各式各样的陌生人忙着急救罗兰时,厄苏拉将视线久久地投向大海。帕米拉走来站在她身边,两人随即牵起了手。浪潮进犯,舔着两人的脚丫。要是没想到搭沙堡就好了,厄苏拉想。虽然这主意原来显得那么好。

“我为您的儿子感到遗憾,托德太太,夫人。”乔治·格洛弗喃喃地说,作势举了举不存在的帽子。希尔维正在前往观看田间丰收的路上。大家必须从沉闷的悲痛中摆脱出来,她说。罗兰溺水后,整个夏天自然都消沉了下来。罗兰死后似乎比活着时更重要了。

“你的儿子?”乔治·格洛弗回去做工后,伊兹嘟囔道。她来参加了罗兰的葬礼,穿着时髦的黑丧服,并趴在罗兰的棺材上哭喊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他就是我的儿子。”希尔维激动地说,“你敢说他是你的试试看?”虽然她心里知道,倘若死的是她的亲骨肉,她此时的心情要悲痛得多。为此她感到内疚。但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现在他死了,倏忽间大家都想跟他沾亲带故。(要是有人愿意倾听,连格洛弗太太和布丽奇特都会这么说。)

“小朋友的离去”对休的影响最大,但他知道,为了自己的家庭,自己必须照常生活下去。

伊兹没有马上离开,这令希尔维不快。她已经二十岁,“被困于”家中,等待一个尚不知是谁的男人来做自己的丈夫,将自己从阿德莱德的“魔爪”中解救出来。汉普斯泰德本就禁提“罗兰”二字,如今他死了,阿德莱德更是来不及要“感恩”。休为自己的妹妹感到难过,与此同时,希尔维则在乡间寻觅家道殷实却又老实巴交的地主,能够忍受并接纳伊兹。

大家顶着热浪,辛辛苦苦地在田间行进,上高下低,涉过小溪。希尔维用一条披肩将宝宝绑在身上。宝宝很重,布丽奇特连拖带拽搬运着的野餐篮更重。宝森在她们身边寸步不离地走着,他不爱跑在前面,更喜欢留在后面赶掉队的人。他还不知道罗兰为什么不见了,于是更尽心地要看好余下的人。伊兹落在队伍最后,原有的对牧场远足的些许兴致已经消退。宝森竭尽所能地催着她。

一路上的气氛不善,野餐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为布丽奇特忘了带三明治。“这么奇葩的事你是怎么办到的?”希尔维生气地说。结果大家只好吃掉了格洛弗太太做给乔治吃的猪肉馅饼。(“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告诉她。”希尔维说。)帕米拉被一丛荆棘剐了皮肉,厄苏拉一个趔趄摔进了荨麻丛中。连平常总是乐呵呵的泰迪,此时都被晒晕了头,坐也不舒服,站也不舒服。

乔治带来两只小兔给他们看,说:“你们想带走吗?”希尔维立即阻拦:“不,谢谢,乔治。不是养死就是一窝一窝地生小兔子,不管哪个都令人头疼。”帕米拉烦闷不已,必须要希尔维让她养一只小猫。(令帕米拉意外的是,希尔维竟答应了,没过多久便从庄园上要来了一只小猫。一周后小猫一阵痉挛后死了。葬礼相当隆重。“看来我命里不能养宠物呀。”帕米拉宣布说,一反常态,显得十分悲情。)

“他很英俊,那个犁田的人,不是吗?”伊兹说。希尔维答道:“别,无论如何别再惹事了。”伊兹说:“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下午也没有凉快下来,最终大家不得不顶着来时相同的热浪打道回府。已经因为兔子的事痛不欲生的帕米拉,这回又踩到了一根刺,厄苏拉的脸上也被树枝抽了一下。泰迪哭起来,伊兹一路抱怨,希尔维热得要喷火,布丽奇特说,要不是自杀有罪,她就要跳进下一条小溪淹死算了。

“瞧你们,”休见大家精疲力竭走进家门,笑着说,“被太阳晒得金光闪闪的。”

“噢,算了吧,”希尔维推开他径直走去,“我得上楼躺一会儿。”

休说:“今晚可能要下雷阵雨。”结果真的下了。厄苏拉睡得浅,被雷雨吵醒过来。她溜下床,小步走到老虎床前,爬上一把椅子往外看。

远处,天雷仿佛枪炮般隆隆作响。绛紫的天空饱含不祥之兆,突然劈下一道闪电。一只鬼鬼祟祟的狐狸,匍匐在猎物上,瞬间被这闪电照亮,仿佛摄影师打亮闪光灯,将它的身影捕捉下来。

厄苏拉还来不及回过神数数,便被几乎响在头顶的一声炸雷吓了一跳。战争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她想。

厄苏拉决定开门见山。在厨房桌上切洋葱的布丽奇特已经泪水盈眶。厄苏拉在她身边坐下,说:“我去村上了。”

“哦。”布丽奇特意兴阑珊地应道。

“我去买糖了。”厄苏拉说,“在糖店里。”

“是吗?”布丽奇特说,“在糖店里买糖呀?谁想得到呢?”其实店里还卖许多其他东西,但狐狸角的孩子们对其他的东西都毫无兴趣。

“克拉伦斯也在。”

“克拉伦斯?”布丽奇特说。听到心上人的名字,她停下了手上的活。

“他买糖了。”厄苏拉说。“买了薄荷小蜜蜂。”为了效果真实,她补充说。又说:“你认识摩丽·莱斯特吗?”

“认识,”布丽奇特警惕地说,“她在店里上班。”

“嗯,克拉伦斯亲她嘴了。”

布丽奇特从椅子里站起身,手里还拿着刀。“亲嘴?克拉伦斯为什么亲摩丽·莱斯特?”

“摩丽·莱斯特也这么问呢!她问:‘你干吗亲我,克拉伦斯·杜德兹?谁不知道你跟狐狸角的那个女仆已经订婚了?’”

布丽奇特平日最爱悲情故事和大众恐怖小说,她等待着自己业已知晓的那个答案。

厄苏拉满足了她。“然后克拉伦斯讲:‘哦,你说布丽奇特呀,我才不在乎她呢。她长得那么丑。我那是吊她胃口玩呀。’”早慧的厄苏拉已经通过阅读布丽奇特的小说掌握了爱情剧的套路。

刀子掉到地上。传来一声班西女妖的哭号。爱尔兰语脏话连珠炮一样涌现。“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布丽奇特说。

“嗯,可恶的坏蛋。”厄苏拉附和道。

布丽奇特将希尔维送给她的镶钻订婚戒指(“一个小玩意”)还了回去。克拉伦斯的解释,她一个字也不肯听。

“你可以跟格洛弗太太一起去伦敦,”希尔维对布丽奇特说,“去庆祝停战。好像有晚班车可以回来。”

格洛弗太太因为流感大爆发的缘故说什么也不肯靠近首都一步。布丽奇特说她希望克拉伦斯去,最好再带上摩丽·莱斯特,然后两人都死于西班牙流感。

除了“早上好,先生,您要点什么?”这种清白无害的话以外,摩丽·莱斯特连句整话都没有对克拉伦斯说过,为了庆祝停战她参加了村上的一个大路派对,但是克拉伦斯的确跟几个朋友去了伦敦,后来也的确死了。

“至少没有人从楼梯上被推下去了。”厄苏拉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希尔维问。

“我也不知道。”厄苏拉说。她真的不知道。

因为常梦见飞翔和坠落,她被自己搞的心烦意乱。她站在椅子上往卧室窗外望,有时竟忍不住想爬出去跳楼。她十分肯定自己会被什么东西接住,绝不会像个烂熟的苹果一样砸碎在地。(到底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克制自己,不以身试法。帕米拉的小瓷娃娃,一位裙摆蓬松宽大的女士,却在一次午茶时间里,被邪恶的莫里斯于百无聊赖中扔出了同一扇卧室窗户。一听到他逼近的脚步——伴随印第安蛮族的战歌——厄苏拉就将自己最爱的编织娃娃索兰洁女王迅速藏到枕头下,她便安全地躲在那里,与此同时,不幸的瓷娃娃女士却被扔出窗外,摔碎在房顶上。“我只是想看看丢出去会怎么样。”莫里斯事后向希尔维撒娇。“嗯,现在你知道了。”她说。帕米拉对此次事件歇斯底里的反应令她感到心烦无比。“我们还在打仗,”她对岶米说,“比装饰品破碎惨痛一万倍的事到处都在发生。”可是对帕米拉来说,再没有比这更惨痛的事了。

如果厄苏拉允许莫里斯扔自己的木制编织娃娃,就能拯救瓷娃娃女士的生命了。

即将因为犬疫死去的宝森,那天晚上拱进门来,同情地将一只前爪在帕米拉的被子上搭了一会儿,这才在两人床铺正中的地垫上卧倒下来。

第二天,因为对孩子的态度冷漠而满心自责的希尔维,又从庄园上弄来一只小猫。庄园上小猫泛滥成灾,村上家长们要补偿或奖励孩子——比如谁家的孩子丢了布娃娃,谁家的孩子考试通过了——就带上点东西去庄园换一只猫咪,猫咪俨然成了一种货币形式。

一周后,莫里斯与柯尔家的小子们激烈地玩着战争游戏,不慎将小猫踩死,虽然宝森一直竭尽所能看护着它。希尔维火速捞起猫咪的小身体,让布丽奇特拿走,怕小猫痛苦的死状被人看见。

“我又不是故意的!”莫里斯喊道,“我又没看见那蠢东西。”希尔维一掌掴在他脸上,他便哭了起来。莫里斯委屈的样子令人不忍直视,事情的确是个意外,厄苏拉试图安慰他,却惹得他发了火,帕米拉则完全丧失理智,扑上去要扯下莫里斯的头发。柯尔家的孩子早就逃回了自己素来平静无事的家。

有时候,过去比未来更难改变。

“她头疼。”希尔维说。

“可我是精神科医师。”科莱特大夫对希尔维说,“不是神经科医师。”

“还做各种梦,也有噩梦。”希尔维继续试探。

不知为何,厄苏拉待在这间屋里感到十分安心。橡木地板、熊熊炉火、红蓝图案厚地毯、皮椅子,甚至那个异域风格的茶炉,看来都极眼熟。

“梦?”科莱特大夫的兴趣如期而至。

“对,”希尔维说,“还梦游。”

“我梦游?”厄苏拉惊讶地问。

“还有一直有déjà vu(即视感)。”希尔维颇带厌恶地说。

“是吗?”科莱特大夫说着,摸出海泡石烟斗,在炉栅上磕起来。这个土耳其式烟斗像老宠物一样令人熟悉。

“啊,”厄苏拉说,“我以前来过这里!”

“你瞧!”希尔维大喜,说。

“嗯……”科莱特大夫沉思着。他转身面对厄苏拉,直接问道:“你听说过轮回吗?”

“哦,当然,当然听说过。”厄苏拉激动地说。

“不可能听说过。”希尔维说,“难道是天主教的东西?再说那又是什么?”她被茶炉吸引了过去。

“那是茶炊,俄国货。”科莱特大夫说,“不过我不是俄国人,远远不是。我是梅德斯通人。大革命前我去彼得堡玩过。”然后他又对厄苏拉说,“你能为我画点什么吗?”说着给了她一支铅笔、一张纸。“您要喝杯茶吗?”他又问希尔维。后者仍然极为不满地瞪着那俄式茶炊。她只对用瓷器泡的茶放心,因此拒绝了大夫的好意。

厄苏拉画完画,交了出去,等待着表扬。

“这是什么东西?”希尔维问,越过厄苏拉的肩头看着她的画作,“指环,头冠?是王冠吗?”

“不是。”科莱特大夫说,“这是一条蛇,衔着自己的尾巴。”他满意地点点头,对希尔维说:“它象征着宇宙的无限循环。线性时间只是一种构想,实际上万物流转,没有过去未来,只有现在。”

“好一句至理名言。”希尔维无动于衷地说。

科莱特大夫支起胳膊,托住双颊。“我说,”他面向厄苏拉,“我觉得我们肯定能相处得很愉快。你要吃饼干吗?”

只有一件事令她不解。原本摆在边几上的那张照片不见了,照片上是在阿拉斯殉职的盖伊,身穿白色板球制服。她问科莱特大夫:“盖伊的照片呢?”不曾料到自己的这个问题引出了后续一系列的问题。科莱特大夫问:“盖伊是谁?”

看来时间无常,难免有疏漏的时候。

“不过是辆奥斯汀。”伊兹说,“大路旅者——虽然是四开门——但价格远不及宾利,上帝保佑,休,跟你那部穷奢极侈的车比,这部绝对是大众品牌。”“无疑是分期付款买的了。”休说。“不不不,一次付清,还是现金支付。有人出版我的书了,我有钱了,休。你再也不用为我担心了。”

所有人都在叹赏那樱桃红的小汽车,只听梅丽说:“我得走了,晚上有一个舞会。谢谢您的茶,托德太太。”

“来,我送你。”厄苏拉说。

送完梅丽回来,她避开了花园尽头那条大家都很熟悉的捷径,改走大路,差点被高速开过的伊兹撞死。后者潦草地挥挥手,以示告别。

“这人是谁?”为了避开奥斯汀把自行车骑进了树篱的本杰明·柯尔问。厄苏拉一见他,心里便七上八下,打起鼓来。她情感的归属!她绕远路就为了说不定能“偶遇”本杰明·柯尔,现在他近在眼前!多么好的运气。

“他们把我的球搞丢了。”泰迪对回到餐厅的厄苏拉这样说,似乎从此即将一蹶不振。

“我知道,”厄苏拉说,“我们等一会儿就去找。”

“我说,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他问,“怎么了?”

怎么了?她想。何止是怎么了。那可是世上最英俊的男孩在我十六岁生日这天吻了我啊。他推着车陪她一起走了回来,路上两人的手轻擦在一起,都涨红了脸(充满了诗意),他说:“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厄苏拉。”接着,就在她家门口(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他将脚踏车往墙上一靠,把她揽到了面前。那个吻!甜蜜又绵长,比她想象得舒服得多,虽然的确令她——嗯,是的……满脸通红。本杰明的脸上也烧了起来,两人分开站立良久,都有些吃惊。

“天哪,”他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吻过女孩,原来感觉竟然这么……令人兴奋。”他像狗一样猛地摇了摇头,仿佛被自己词句的贫乏吓了一跳。

这一刻,厄苏拉心想,这一刻将会成为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刻,无论还会发生什么。他们本可以多吻一会儿,但街角突然转进一辆拾荒车,拾荒者吊着嗓子,含糊不清地喊“废品回收咧”,搅扰了他们初萌的爱情。

“不,没怎么。”她对泰迪说,“我刚才在跟伊兹道别。可惜你没看见她的车,看见了肯定喜欢。”

泰迪耸耸肩,将《奥古斯都历险记》从桌面上推了下去。“写得乱七八糟。”他说。

厄苏拉拿起半杯香槟,杯缘沾有红唇印,倒一点在果冻杯里递给泰迪。“干杯。”她说。两人碰响酒杯,各自一饮而尽。

“生日快乐。”泰迪说。

我的日子多么奇妙!

身边纷落熟透的苹果。

藤蔓上一束束甘甜,

在我唇间滴下琼浆……

“你在念什么?”希尔维狐疑地问。

“马维尔。”

希尔维从她手里拿过书,翻了几篇。“好像有很多植物。”她总结道。

“植物——这有什么不好的呢?”厄苏拉笑了,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

“你可千万别太早慧。”希尔维叹了口气,“对女孩子来说这可不大好。新学期你准备学什么——拉丁文?希腊文?你不会想学文学吧?这个东西百无一用。”

“文学百无一用?”

“我是说学它没用。大家不过是读一读它而已,不是吗?”她又叹气。她的两个女儿哪个都不像她。一瞬间,希尔维陷入了儿时的记忆。她站在伦敦晴朗的天空下,闻到了春花带雨洁净的浓香,听见蒂芬脚掌轻柔舒缓的踢跶。

“我可能学现代语。但也不一定。我还不确定,还没怎么想计划。”

“计划?”

他们安静下来。静谧中,狐狸漫不经心地缓步走入。莫里斯一直想射一只。可惜他并非自己所想的是个神射手,又或许终究没有母狐高明。厄苏拉和希尔维都倾向于后一种推测。“她真漂亮。”希尔维说,“尾巴真大。”狐狸坐了下来,仿佛一直等待晚餐的狗,双眼紧盯着希尔维。“我什么也没有。”希尔维说着,摊开两只空无一物的手。为了不吓着它,厄苏拉将吃剩的苹果核轻轻地由下往上抛出去。狐狸追着苹果核跑去,艰难地叼起来,拔腿就跑了。“什么都吃,”希尔维说,“像吉米。”

莫里斯出现了。两人都吓了一跳。他手拿一杆普迪猎枪,功架已经摆好,急不可耐地问:“是那只该死的东西来了吗?”

“注意语言,莫里斯。”希尔维责备道。

他大学毕业回到家里,假期后即将去学法律,眼下正无聊得难受。希尔维建议他去庄园里干活,庄园常年招收短工。“你让我像农民那样去种地?”莫里斯说,“这就是你花大钱送我受教育的目的?”(“我们究竟何苦花那么多钱让他受教育?”休说。)

“那你教我射击吧。”厄苏拉说着一跃而起,掸了掸裙摆,“来吧,我问爸爸要他的老式鸟枪。”

莫里斯耸耸肩说:“也好。但女孩学不了射击,这谁都知道。”

“对对对,女孩最没用。”厄苏拉同意道,“世上简直没有女孩能做的事。”

“你讽刺我?”

“我有吗?”

“作为新手你打得很不错了。”莫里斯心有不甘地说。树篱近旁的墙头摆着一溜瓶子,两人正在练枪法,厄苏拉击中目标的次数比莫里斯多得多。“你以前真的没打过枪?”

“这有什么办法?”她说,“谁让我学东西快呢?”

莫里斯突然掉转枪头,瞄准树篱深处,不及厄苏拉看清那是什么,他已经扣下了扳机,把什么东西从有打成了无。

“终于把这该死的东西收拾了。”他志得意满地说。

厄苏拉一路小跑过去,离得老远就看见了红褐色毛茸茸的一堆。那美丽的尾巴上,白色尾尖还在微微颤抖,但希尔维的狐狸已经永远离开了。

她在露台上找到正在翻杂志的希尔维。“莫里斯把狐狸打死了。”她说。希尔维将头靠在藤编躺椅上,闭上了眼睛。“迟早的事。”她说。再睁眼已是热泪盈眶。厄苏拉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哭。“有朝一日我要取消他的继承权。”一想到可以这样报仇雪恨,她的泪也就干了。

帕米拉也来到露台上,疑惑地对厄苏拉抬了抬眉毛,后者说:“莫里斯把狐狸打死了。”

“我希望你也把他打死。”帕米拉真心实意地说。

“我要去火车站接爸爸。”帕米拉回身进屋后,厄苏拉宣布。

她不是真要去接休。自从生日那天起,她与本杰明·柯尔就开始秘密私会。他成了她心中的本。他们在草地中、树林里、田间路上相见。(几乎是户外的任何一处。“还好天公作美,让你们这样搂搂抱抱。”梅丽面带夸张假笑,眉飞色舞地说她。)

厄苏拉意识到自己原来很会撒谎。(难道她以前不也是这样?)需要我替您去买点什么?或,我去路上捡野莓。如果暴露了,后果是否会很恶劣?“怎么说呢,我觉得你母亲会叫人把我杀了。”本说。(“他是犹太人?”她假想希尔维的反应。)

“还会杀了我的双亲。”他说,“我们还太小。”

“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厄苏拉说,“灾星下的恋人什么的。”

“不过我们可不会因为爱情而死。”本说。

“为爱情而死真有那么不值?”厄苏拉思索着。

“真的有。”

两人变得愈发“炽烈”,相见充满了笨拙的抚摸和呻吟(多半是他)。他说自己已经难再“压抑”,她不知道他在压抑的究竟是什么。难道爱情不正要求他们将自己完全交付彼此?她预料两人会结婚。如此,难道她要改信犹太教了?

他们走着走着就到了青草地,两人相拥着躺下来。真浪漫,厄苏拉想,虽然猫尾草挠着她的痒痒,牛眼雏菊又让她打喷嚏。本突然腾动身体,压在上面,令她觉得仿佛身处一口塞满泥土的棺木,更是很不舒服。他突然仿佛抽搐起来,她以为他就要死了,也许是内脏出血,便抚摸着他的头发,仿佛关切一个久病的人那样问:“你还好吗?”

“对不起,”他说,“不是有意这么做的。”(可是他做了什么?)

“我要回去了。”厄苏拉说。他们起身,出发前互相摘去了对方身上的花草。

厄苏拉心想自己大概错过了休的火车。本看了看表说:“他们肯定早就到家了。”(休和柯尔先生乘同一班伦敦火车。)他们离开草地,翻护栏进入田间路边的奶场。奶牛们被挤完奶,还没有归栏。

他双手扶她的腰,将她抱下护栏,两人又再一次接吻。分开时,恰好看见一个男人从奶场另一头通往树篱的地方横穿奶场走过来。他朝小路的方向,一路飞速小跑——破衣烂衫,看来是个乞丐。他在一丛草的根上绊了一下,但很快恢复速度,三步并作两步往护栏的出口赶。

“这家伙样子真可疑。”本笑道,“不知他要去干吗。”

“晚饭已经上桌了,你怎么这么晚回来?”希尔维说,“去哪儿了?格洛弗太太又做了那个à la Russe(俄式)小牛肉。”

“莫里斯把狐狸打死了?”泰迪说,满脸写着失望。

就从此起,餐桌上为了死去的狐狸爆发了一场恶战,休心想,可它们是恶兽呀,他很想这样提醒大家,但场面已经失控,他不想火上浇油,于是只说:“晚饭时间,大家先别吵了,小牛肉已经够难消化了。”大家继续照吵不误。他试图忽视他们,兀自在小牛肉上猛力切割(心里揣测,格洛弗太太自己有没有尝过这道菜?)。于是突然传来敲门声时,他松了一口气。

“啊,肖克洛斯少校,”休说,“快请进。”

“哦,不,我不想打扰你们用餐。”他手足难安地说,“我就想问问你家泰迪有没有看见我家南希。”

“南希?”泰迪说。

“对,”肖克洛斯少校说,“我们找不到她了。”

他们不再去树篱、小路、青草地见面了。南希的尸体被发现后,休下了一道严格的门禁。即便没有门禁,厄苏拉和本也都被可怕的愧疚扰乱了心思。如果两人没有耽搁,按时回家,哪怕只提早五分钟经过奶场,就有可能救下南希。然而等这无知的两人东游西荡慢悠悠走回家时,南希已经死在了农场北角的牛槽里。于是,果真应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结局出现了死亡。南希成了他们爱情的牺牲品。

“这事是很悲痛。”帕米拉说,“但又不是你的错,干吗表现得好像是你造成的?”

因为的确是她造成的。她现在知道了。

冥冥中有什么破碎、分裂,闪电的长戟,划穿了膨胀的苍穹。

十月中旬,她去伊兹处小住。两人坐在南肯辛顿的俄式茶馆。“这里的常客全是右翼分子,”伊兹说,“不过他们的薄饼做得是真好吃。”那里也有一套俄式茶炊。(难道就是这套茶炊令她感到不安吗?因为它令人想起了科莱特大夫?倘若真是如此,那就太荒谬了。)她们喝完了茶,伊兹说:“稍等片刻,我去给鼻子补粉。你叫人拿账单来,好吗?”

厄苏拉耐心地等待着,突然间,恐惧降临,仿佛一只猎隼,旋即来到眼前。她预感到即将发生的可怕事件里蕴藏着未知然而致命的威胁。在杯盘碰撞发出的彬彬有礼的轻响中,它向她逼近过来。她猛地站起身,碰翻了身后的椅子。她感到头晕目眩,面前仿佛起了一层迷雾。虽然尚未经历过轰炸,迷雾却使她想起了炸弹的烟尘。

她穿过迷雾,走出俄式茶馆,来到哈灵顿路,拔腿起跑,不驻足地跑到了布朗普顿路,又不知不觉跑到了艾格顿花园。

她觉得来过这里。她从未来过这里。

有什么东西,似乎恰恰躲在她视野的边界,躲在前方转弯的某个位置,而她无论如何无法将它缉获——又或许是它在试图缉获她。她既是猎人,又是猎物。恰如狐狸一样。她继续跑,绊在什么东西上,直接面朝下摔倒,磕破了鼻子。疼痛异乎寻常。血流如注。她坐在人行道上,剧痛使她哭了起来。街上本来没有人,一个男人的声音却突然从身后传来:“噢,天哪!您摔得真不轻。让我来帮您吧。您桃色围脖上都沾满血了。是桃色吗?还是三文鱼色?我叫德雷克·奥利芬特。”

她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声音。其实她不认识。过去似乎渗透进了当下,某处仿佛出现了断层。难道是未来渗入了过去?无论哪个都是噩梦,无论哪个,都像是她内心黑暗的景观成了真。里外调过儿,时间脱臼,这一点是肯定的。

她踉跄地站起,并不敢往四下望,不顾剧痛又跑起来。直跑到贝尔格莱维亚,终于再也跑不动了。这里也一样,她想。这里也来过。但实际上她没有来过这里。我投降,她想。无论那危险是什么,她都准备好了要坐以待毙。她在人行道坚硬的表面上跪下来,抱成一团,仿佛一只无洞可归的狐狸。

她肯定昏过去了。醒来时,置身一间被刷白的房间。屋里有扇大窗户,窗外有棵七叶树。七叶树还没开始落叶,她转头,看见了科莱特大夫。

“你的鼻梁断了。”科莱特大夫说,“是被打了吗?”

“不是。”她说,“是我摔的。”

“有个牧师发现了,叫出租车把你送到了圣乔治医院。”

“但是您为什么在这里呢?”

“你父亲联系的。”科莱特大夫说,“他不知道还能联系谁。”

“我不明白。”

“是这样,你到了圣乔治医院后,不停尖叫。大家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这里不是圣乔治医院吧?”

“不是,”他和蔼地说,“这里是私人诊疗所,利于休养,伙食精美。他们的花园也很漂亮。花园质量对休养很重要,不是吗?”

“时间不是环形的。”她对科莱特大夫说,“它有点像一张老字还未擦净的羊皮纸,又覆上了新字。”

“哦,天哪,”他说,“这可真叫人伤脑筋啊。”

“回忆有时处于未来。”

“你的心已经老了,”他说,“日子想必艰难。但来日方长,每一天都要过。”他已经不是她的医生,已经退休不做,他说,他只是来“探病”。

疗养院以她患有轻微结核病为由将她收进来。白天,她坐在露台的阳光下,没完没了地阅读,护工自会送来饮料和食物。她在花园中信步闲游,礼貌地与医生和精神理疗师交谈,并与病友们谈话(至少是她所在这一层的病友。真正的精神病全都关在阁楼上,就像《简·爱》里的罗切斯特太太)。她房里甚至还常备鲜花和一盆苹果。这里的住院费一定价格不菲,她心想。

“肯定很贵吧?”休来看她时,她问他。休经常来看望。

“钱由伊兹出。”他说,“她坚持要出。”

科莱特大夫若有所思地点燃海泡石烟斗。两人坐在露台上。厄苏拉十分乐意在此度过余生。这里无忧无虑的生活仿佛置身仙境。

“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科莱特大夫说。

“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厄苏拉接上。

“爱,也就是Caritas180。当然你肯定已经知道。”

“我有爱。”厄苏拉说,“我们为什么要引《哥林多书》?我以为您信奉的是佛教。”

“我并不信奉什么。”科莱特大夫说。又补充道:“当然,又什么都信一点。”在厄苏拉看来这无须赘言。

“问题在于够不够。”他说。

“什么东西够不够?”对话变得稀松起来,科莱特大夫忙着吸烟斗,没有回答她。此时,茶来了。

“他们的巧克力蛋糕相当美味。”科莱特大夫说。

“好些了吗?小熊?”休一边将她扶上车,一边问。为了接她,他把宾利开来了。

“全好了。”她说。

“那就好。我们回家吧。你不在家里都不一样了。”

她浪费了许多时间,但终于有了个计划。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在黑暗中这样想。白雪也将出现在这个计划里,这毋庸置疑。银色野兔、舞蹈的树叶等等。要学现代德语,而非古拉丁语,接着报班学速记打字,也许再多学一门世界语,万一乌托邦大同真的实现时能够用上。加入附近的射击俱乐部。应聘一个办公室职位,工作一段时间,存下钱——找一份正经普通的营生,尽量不引人注意。她会考虑父亲的建议,虽然那建议他还没有对她提,她准备缩起脖子做人,点火时拿东西挡着。接着,等到时机成熟,等她有了足够过活的积蓄,她要直捣野兽的心脏,摘除那里日渐膨胀的黑色毒瘤。

这样,有一天她会走在阿马林街,驻足霍夫曼摄影店前,凝视橱窗里的柯达、莱卡和福伦达相机,开门时银铃叮咚,向柜台后的女孩报告她的光临,女孩大概会招呼Guten Tag, gnädiges Fräulein(你好,亲爱的女士),或者会说Grüss Gott(你好)。因为那是1930年,人们还可以用Guten Tag, gnädiges Fräulein和Grüss Gott来问好和道别,而不必没完没了地说“嗨,希特勒”,行那滑稽的希特勒式军礼。

厄苏拉会拿出她的柯达布朗尼盒式相机,说:“我胶卷装不进去了。”而十七岁活泼的伊娃·布劳恩会说:“让我替您看一看吧。”

她的心因这一计划的壮丽神圣而膨胀着。箭在弦上。她既是持矛的武士,又是那银晃晃的矛本身。是夜的深处闪着寒光的宝剑,是刺穿黑暗的长枪。这一次她将万无一失。

当人们已入睡,家里归于宁静,厄苏拉下床爬上椅子,朝小小的老虎窗外望去。

时间到了,她想。与此同时,一口钟在某处敲响,仿佛明白她的心思。她想着泰迪与伍尔芙小姐,罗兰和小安吉拉,南希与希尔维。她想着科莱特大夫和品达。想着他所说的,明白你是谁,成为你自己。她已经明白了。她是厄苏拉·贝瑞斯福德·托德,是历史的见证。

她向黑蝙蝠展开双臂,它们癫狂飞舞,仿佛迷失已久的灵魂,在空中相互撞在一起,拥在一起。这就是爱,她想。而她的实践,将令它圆全完美。

要做勇敢的人

1930年12月

厄苏拉对伊娃了如指掌。知道她酷爱潮流、化妆、家长里短,能溜冰、能滑雪,最喜欢跳舞。于是,当她在奥伯林格百货昂贵的女装柜台前流连忘返时,厄苏拉便陪着她,直到尽兴了,这才去咖啡馆喝杯咖啡、吃块蛋糕,或到英国花园去吃一客冰激凌,坐看孩子们玩旋转木马。她陪伊娃和她妹妹格丽泰去溜冰场。曾应邀去布劳恩家吃晚饭。“你的英国朋友真是大方得体。”布劳恩太太对伊娃说。

她告诉他们,自己此来德国是为了历练自己的语言能力,才好回英国教书。伊娃认为这计划无聊得很,感到惋惜。

伊娃喜欢拍照,厄苏拉便用自己的布朗尼盒式相机拍下许多许多的伊娃,整晚整晚地往照相簿上贴照片,欣赏赞美伊娃摆出的各种姿势。“你应该去拍电影。”厄苏拉对伊娃说,后者被捧得忘了形。厄苏拉恶补名流知识,不拘是好莱坞的、英国的还是德国的,熟知最时兴的歌舞。她比伊娃年长,把她看作羽翼未丰的小妹妹护在身侧。伊娃被自己的这个博学多识的朋友彻底征服了。

厄苏拉也知道伊娃有个她为之神魂颠倒的“大叔”。她满怀爱意地看他、跟随他,在他无休无止大谈政治的时候被一个人冷落在餐馆和咖啡馆的角落里。伊娃渐渐也带她去参加那些聚会——不管怎么说,厄苏拉都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只要能接近希特勒,伊娃就满足了。而这也正是厄苏拉的愿望。

厄苏拉对伯格霍夫和那里的防空洞也都很熟悉。她的出现,对懵懂无知的伊娃来说,着实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于是,正像他们习惯了伊娃,他们也习惯了常跟在伊娃身边的英国小朋友。厄苏拉很满意,她只是个“小朋友”,好不引人注意。大家与她混得太熟,即便她带着几可乱真的假笑单独出现,假意逢迎那即将成就大业的伟大的人时,大家也不感到奇怪了。他理所当然地接受赞美。对自己丝毫没有怀疑,她想,多么不可思议的特质。

美中不足,聚会的生活是无聊的。海客咖啡馆和巴伐利亚餐厅的桌上蒸腾着热气,仿佛炉火上的烟。你很难想象这烟雾中的希特勒,会在几年后摧毁世界。

气温较往年同期冷了许多。雪像尘埃,像格洛弗太太撒在碎果仁派上的糖霜,扑扑簌簌地撒满了慕尼黑。马利亚广场上立起了超大圣诞树,四处是松针和烤栗的香味。节庆装扮下的慕尼黑有着英国难以企及的童话感。

霜冻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她向咖啡馆走去,心怀一个伟大的目的,也期待着喝一杯醇厚泛着泡沫的热巧克力。

咖啡厅里烟雾弥漫,与清爽的户外空气一比,愈发显得腌臜不堪。女人们都套着毛皮大衣。厄苏拉后悔没有穿希尔维的貂皮大衣来。这衣服她母亲从来不穿,如今就放在衣橱里白白被虫蛀着。

他坐在尽里一张桌边,身边仍是那几个平常见惯的拥趸。多丑的一群人,厄苏拉暗自笑道。

“啊,我们的英国小姐。”他一见她便招呼,“你好,亲爱的女士。”181他小指一挥,赶走坐在对面的一个随从似的毛头小伙,她坐下来。小伙很不高兴。

Es schneit,她说。“下雪了。”因为一直没有留意天气,此时他瞟了眼窗外。他在吃可丽饼182,看起来挺不错。但是当极度热情的侍者前来点单时,她还是选择了黑森林蛋糕183来配自己的热巧克力。味道好极了。

“不好意思184,”她喃喃说着,弯腰从包里掏出一块手帕。这是帕米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蕾丝包边,绣着厄苏拉的姓名首字母“UBT”,Ursula Beresford Todd。她礼貌地揩了揩嘴角的蛋糕屑,弯腰又把手帕放回包里,拿起了藏身其中的另一件重器。那是父亲在军中使用的左轮手枪,一把韦伯利马克五代。女英雄的心加速跳动起来。“醒来吧。”185厄苏拉沉静地说。这话引起了元首的注意,她又继续道:“曙光即将来临。”186

这是个排演了上百次的动作。只需一枪。关键是速度,不过在她拔枪瞄准他的心脏后,总有那么一瞬,时光里似乎浮动着一只泡泡,一切仿佛突然暂停。

直到她说“元首,献给您187”,时间才再度流淌。

四下枪套里纷纷拔出许多枪对着她。呼吸。射击。

厄苏拉一指扣下。

黑暗随之降临。

1910年2月11日

咚,咚,咚。有人轻敲布丽奇特的卧室门,声音潜入她的梦境。梦中她身处基尔肯尼郡的老家,敲门的是她父亲的魂魄。咚,咚,咚!她流着泪醒来。咚,咚,咚!发现真的有人在敲门。

“布丽奇特?布丽奇特?”托德太太在门外急切地轻唤。布丽奇特画了个十字,半夜敲门准没有好消息。难道托德先生在巴黎遇难了?还是莫里斯或帕米拉生病了?她手忙脚乱地下了床。在阁楼冰凉的空气中,她闻到了雪的气味。她打开门,发现希尔维弯着腰,几乎抱成球。仿佛成熟的豆荚,就要炸开。“孩子提前了。”她说,“你能帮我吗?”

“我?”布丽奇特惊呼。布丽奇特虽然只有十四岁,可对生孩子的事相当了解,知道个中苦难。她没有告诉托德太太,她自己的母亲就是因为分娩而死掉的。现在当然更不能提这事。她搀着希尔维回到楼下主卧室。

“不用去找费洛维大夫了。”希尔维说,“雪大,他过不来。”

“圣母马利亚。”布丽奇特惊呼,见希尔维忽然跪倒,双手撑地,发出了呻吟。

“恐怕孩子要来了。”希尔维说,“时间到了。”

布丽奇特将她拽回床上,开始了两人漫长、孤独的分娩之夜。

“噢,夫人。”布丽奇特突然喊,“她浑身都发青了。”

“是女孩?”

“脐带缠住脖子了。噢,耶稣基督。它被勒着了,这可怜的小东西,被脐带勒着了。”

“我们得救她。布丽奇特,我们怎么救她?”

“噢,托德太太,夫人,她已经去了。还没来得及活就去了。”

“不,这不可能。”希尔维说着挣扎坐起,血染的床单红的红、白的白,孩子与希尔维之间仍然连着那条生命线。布丽奇特呜呜咽咽的当口,希尔维强拉开床头柜抽屉,愤怒地在里面翻着。

“噢,托德太太,”布丽奇特边哭边说,“躺下吧,没用了。要是托德先生在就好了呀。”

“闭嘴。”希尔维说着,把那终于找到的东西高高举了起来——一把外科剪刀,反射着台灯灯光。“有备而无患。”她喃喃自语。“把孩子抱到灯下来。快。布丽奇特。没时间浪费了。”

咔嚓、咔嚓。

实践造就完美。

阳光普照高地

1945年5月

他们围坐在温室街上一家酒馆里。他们在多佛尔外的大路上拦招顺风车,被美军军官看见,将他们送到了皮卡迪利。他们不等飞机,提前两天在法国勒阿弗尔挤上美国运兵船回到了英国。理论上说这属于擅离职守,但他们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这是两人着陆皮卡迪利后走进的第三家酒馆,两人都承认已经醉了,但也都觉得不妨继续喝。那是周六,酒馆人满为患。因为身穿军装,那晚的酒钱两人分文未付。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战争结束的轻松和战争胜利的喜悦。

“来,”维克举杯说,“这杯敬还乡。”

“干杯。”泰迪说,“这杯敬未来。”

1943年他被德军击落,关进了德国东部的第六战俘营。幸而他不是俄国战俘——俄国战俘活得猪狗不如。与之相比他觉得自己的待遇还过得去。紧接着,2月初的一个午夜,战俘们被一阵熟悉的“Raus!Raus!”188吵醒,俄军东进,德军要向西撤离。晚走一两天,他们说不定就能被释放。然而命运多舛。那以后的两周里,战俘们忍饥挨饿,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苦寒中行进。

维克是个相当自负的小个子军官,任兰卡斯特轰炸机的导航员,飞机在鲁尔区上空遇难。战争令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睡在了一起。两人在行军过程中互相扶持,正是这扶持让两人活了下来。当然,也因为两人意外找到了一个红十字包裹。

泰迪的飞机在柏林附近被击中,为了给机组争取跳伞时间,他坚持驾驶飞机到最后一刻,差点就要来不及跳伞。船上只要还有一个船员,船长就不能离开。这不成文的规则在轰炸机上也适用。

哈利法克斯轰炸机通体起火,他已经接受即将赴死的命运。不知为何竟感到一阵轻盈。心潮澎湃,突然意识到自己不会有事的,死亡将拥他入怀。然而死亡没有来,来的是他的澳大利亚无线电报员,他爬进驾驶舱,启动了泰迪背上的降落伞。“快走,你这个浑蛋。”他再也没见过他,再也没见过自己的机组,不知他们的死活。他在最后一刻弹出机舱外,刚来得及开伞就落在了地上,幸而只摔断脚踝手腕。他被送往医院,在病房中遭盖世太保拘捕,对方表示“战争于你已经结束”,这是一句不朽的名言,也是每个飞行员被投入监狱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已在院中填写了俘虏登记卡,正在等家里人来信,信没有来。他不知道红十字会的俘虏名单上是否有他的名字,家里的人是否知道他还活着,就这样过了两年。

战争结束时,他们正走到汉堡城外一条大路上。维克特别得意地对押运官说:“噢,我的朋友,战争于你们已经结束了。”189

“联系到你女友了吗?泰迪?”泰迪问酒馆老板娘借过私人电话后,维克问他。

“联系到了。”他笑道,“显然大家早以为我死了。她似乎不相信电话里的人是我。”

两人又喝了半小时。维克说:“起来吧,泰迪。从面部微笑看,门口进来的那个女人八成是你的女友。”

“南希。”泰迪轻呼。

“我爱你。”南希在一片嘈杂中无声说道。

“噢,瞧,她还带了个女的,正好归我,多么周到。”维克说。泰迪笑道:“说话小心点,那是我姐姐。”

南希用力掐手,并不在乎疼痛。他就在眼前,他是真实的,坐在伦敦酒馆一张桌前,喝着英国啤酒,令人难以置信。南希只轻轻呜咽一声,厄苏拉努力遏制眼泪,她们像两个圣母马利亚,静对耶稣复活。

接着泰迪看见她们,微笑绽放在脸上。他一跃而起,险些碰翻酒杯。南希挤过人群,飞扑上前,而厄苏拉留在原地,担心自己一动,一切即将消失,面前的喜悦即将崩溃。但她又想,不,这是现实,这是真的。她抛却忧虑,感到了纯粹的喜悦,而泰迪也已与南希分开,立正军姿,朝着她的方向,英姿飒爽地行了个军礼。

他在吵嚷的酒馆那头对她喊话,声音被淹没了。她看着好像是说了“谢谢你”,但也许是她看错了。

1910年2月11日

哈莫太太尽量做淑女状,小口啜饮热朗姆酒。这已经是第三杯,她已经面红耳赤。她本来要去一户人家接生,被风雪堵在半路,无奈进入查尔芬特-圣彼得外的蓝狮酒馆的雅座上休息。除非迫不得已,此类地方她平常不会来。不料酒馆内竟有一炉旺火,气氛和谐愉快,身边的人竟也都很友善。黄铜马饰、锡制酒壶交相映着炉火。从雅座可以看到吧台另一侧,觥筹交错的大酒池,酒精流量比这边雅座要频繁得多,粗放狂野,毫无秩序。大家正齐声高唱一首歌。哈莫太太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脚也和着节奏在地板上踏起来。

“您该看看外头的雪,”酒馆老板凑过擦得锃亮的黄铜大吧台说,“说不定大伙儿都得在这儿困上好几天。”

“好几天?”

“您不妨再来一小杯朗姆酒。反正今晚您哪儿也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