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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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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诗略论

诗分唐宋。

如果有《我是诗人》这个电视节目,把唐人与宋人拉出来比赛,让观众现场打分,那么宋诗一定是落败的一方。因为宋诗看上去不漂亮,不能在第一时间打动你。在现场诵读宋诗的环节,导播甚至可能不会把镜头对准观众,因为他在观众席上不容易找到感动落泪的人。

宋人的学问、执持,其内在精神,可于石延年这两句诗里找到落脚处:“力振前文觉道孤,耻同流辈论荣枯。”石延年这首诗并不算是很好的作品,但宋诗的好处可在这两句里寻味。

六朝诗的高古,唐诗的风华,都非宋诗所长。宋诗异于唐诗及六朝诗之处,在于它的傲兀奇崛,在质淡无华之处,自有庄重不可轻慢之风骨。这是宋人“谢绝平庸”的精神玉成的。人们惯常说的宋人“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严羽语),只是就技术层面而言的评议。

明朝人批评宋人写诗不行,从而对宋诗弃若敝屣,但明朝人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话是说得很漂亮,然而明代的诗文成就远远逊色于宋代,这也是定论。

事实上,后人抬出唐诗来批评宋诗,是没有道理的,毕竟对唐诗有所发展的,还是宋人。

在宋人的诗集中,不乏唐调。曾巩的文章为世所重,但他不擅长写诗,这被宋人引为一大恨事,但即便如此,曾巩亦有不让唐人的高华之作。

我们且来看看下面的宋人诗作: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

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

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

——欧阳修《别滁》

金鞍驰骋属儿曹。夜半喧阗意气豪。

明月满街流水远,华灯入望众星高。

风吹玉漏穿花急,人近朱阑送目劳。

自笑低心逐年少,只寻前事撚霜毛。

——曾巩《上元》

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王安石《题西太一宫壁二首》 (其一)

山巅危构傍蓬莱。水阁风长此快哉。

天地涵容百川入,晨昏浮动两潮来。

遥思坐上游观远,愈觉胸中度量开。

忆我去年曾望海,杭州东向亦楼台。

——赵抃《次韵孔宪蓬莱阁》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 陆游《游山西村》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 陆游《临安春雨初霁》

以上诗是很明显的唐调,能马上引起你的无限想象,它们或意味悠长,或开阔健举,你不用绞尽脑汁,就能知道它们的好。把这些诗放在唐代诗家的集子里,也毫不逊色。

然而,如果宋人只满足于追步唐人,只是对唐诗低首下心的话,那未免太小看宋人,“宋诗”二字也太没有含量了。

诗到王安石、苏轼时代,初奠变局,在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的手里,完成蜕变。这五位诗家也代表着宋诗的最高水平,本文所征引之宋诗,以这几家为主。

诗言志

天水一朝,“诗缘情,诗言志”向“诗言志”倾斜。宋人写诗,无论抒怀还是酬唱,都更注重述志,情藏于志之中。而宋人纯粹的情感抒发,则更多在词中体现。学者缪钺先生在《论宋诗》一文中认为“宋人情感多入于词”,可谓的论。

正因为此,宋词显得平易近人,为后人喜爱;宋诗则显得不近人,喜之者可以爱不释手,恶之者则每至横眉竖目,各种毒詈纷至沓来。唐诗则不会有这种遭遇,因为它更贴近人生,即使再没有风华之人,也不会厌恶唐诗。

在唐诗中,我们能看见许多个人悲欢,动人心魄:

故人故情怀故宴,相望相思不相见。

——王勃《寒夜怀友》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杜甫《登高》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元稹《离思》

往事渺茫都似梦,旧游零落半归泉。

——白居易《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于沣上》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李商隐《泪》

这种情感,在宋人的词作里表达得丝毫不让唐人,令人读来为之一恸:

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

——欧阳修《临江仙》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王安石《南乡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苏轼《江城子》

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苏轼《八声甘州》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贺铸《鹧鸪天》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辛弃疾《水龙吟》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刘过《唐多令》

宋后学唐而能有成就的诗家,屈指可数,清人黄仲则是其中一个,但黄仲则的语言天赋,放在唐宋也属翘首,有其骨子里的不可学之处。方今学诗者,宗唐而无唐人天资,取其物华而不修骨干,不知唐人伟大之处,就是把“诗缘情”发挥到极致,后人即便天纵聪睿,也难出唐人藩篱,下笔就步唐音,直抒胸臆,往往一学便像,一像便死。

宋诗自唐诗而来,又不为唐诗所笼罩,在于其拥有独特的述志方式。古人重诗,因为写诗在骨子里就是写“人”字。君子不重则不威,人的分量有多重,诗才有多少分力量;人的境界有多高,诗才有多高。无高洁人格、远大追求,欲将“人”字写好,则是求马唐肆。陆游所说的“工夫在诗外”,深意可达于此。

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

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

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

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

此诗写的是黄庭坚最尊敬的宋人——苏轼,此作问世前一年,苏轼病逝于北归路上,此作问世后三年,黄庭坚去世。

这首诗无一景语,历来为学者称奇。“时宰欲杀之”,说的是苏轼处境之恶劣,即便是他被贬到了岭南,当权者仍然对其心存忌惮,要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在这种环境下,如果苏轼心理承受能力稍差,不免会在岭南任上郁郁而终。但他没有,而是自适其适,安心吃惠州饭,逐一唱和陶渊明的诗。这种人生境界堪可比肩陶渊明,是以黄庭坚说:“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末联的“出处”二字,“出”指东坡出仕,“处”音chǔ,指陶渊明归隐不仕。陶苏二人一隐一仕,情况不同,但人格中的坚韧、高洁,则是相似的。

要描述人格如此伟岸之人,任何高言大句都是困难的。黄庭坚采用极枯淡的笔墨,拾阶而上,一句一意,不媚不谀,将苏轼推到与陶渊明等高之地,是非常高明的写法。

读到最后,诗意并未走完。这遒劲质直的四十个字,并非只是说陶渊明或苏轼,而更是作者自己的生命追求。

这就是宋诗,它不好看,甚至读来不上口。但若能细究其义,则蕴意无穷。

再看这一首:

早弃人间事,真从地下游。

邱原无起日,江汉有东流。

身世从违里,功言取次休。

不应须礼乐,始作后程仇。

——陈师道《南丰先生挽词》

这是陈师道惨淡经营之作。南丰先生即曾巩,曾经教过陈师道写文章。因为得到曾巩的提携,陈师道逐渐在士林出名。苏轼很欣赏陈师道,想收他做门生,但陈师道“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他只对曾巩执弟子礼,拒绝了苏轼。

“早弃人间事”,这句是说曾巩逝去得早。“真从地下游”,作者恨不能陪先生到地下,随侍曾先生的左右。“从地下游”之说有其来历,白居易《哭刘尚书梦得》:“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邱原无起日,江汉有东流。”这里是说,先生虽然不能复生,但先生的文章却像江汉之水,永流不息。杜甫诗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王安石说曾巩:“曾子文章世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陈师道此联出处在此。

“身世从违里,功言取次休。”晋人杜预认为,在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件不朽之事中,立德不可企及,但立功与立言这两件事还是可以做到的。陈师道是说,曾先生这一生,有顺利也有坎坷,然而诸多的蹭蹬损耗了他的生命,使他未得高寿,以致立功与立言两个事业戛然而止,令人痛惜。

诗里的“从违”,“从”是顺遂,“违”是坎坷,但这里更多是指“违”。在古人诗中,正反义并举的一个词,其义常落在一端。如李商隐的“浮世本来多聚散”,诗人伤心的是“散”;苏轼的“存亡惯见浑无泪”,意思是惯见“亡”而无泪。

最后一联,任渊解释说:“后山(陈师道)自谓其材本自不及程、仇,不待议礼乐而判优劣也。”诗人是在感慨未能像隋代文中子王通的高足程元、仇璋那样,能够制礼作乐、流芳后世,有愧于曾先生的提携。

此诗感悼至深。对于第二联“邱原无起日,江汉有东流”,《许彦周诗话》评为:“近世诗人莫及。”

唐人同题材的诗,有着不同的面目: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李白《对酒忆贺监》

贺监即贺知章,是李白的贵人,他和李白的关系,类似于曾巩与陈师道的关系。《对酒忆贺监》的优胜处,在于一气而下,句无遗义,读两遍就能背下来。《南丰先生挽词》则更多顿挫之处,需要你中途停下去想,去寻味。

两诗相同的是作者沉痛的心情。不同的是李诗主讲与贺知章的交往、人事的代谢;陈诗诉说人生追求,激扬尊德行、道问学之精神。李诗重情,陈诗重志。

两者无高低。“诗言志”并非天然优于“诗缘情”。至于你更喜欢哪种风格,还要看你自己的天性。钱穆先生在《人生十论》里说,人生有三个步骤,第一个步骤跟普通动物的诉求一样,即让自己的生命活着;第二个步骤是做好自己的事业,以尽自己在家庭、社会中的责任;第三个步骤则是发展自己的天性,最终“足于己,无待于外”,达到德性圆满的境界。

钱穆先生特别提到,每个人的天性是连自己都不容易察觉的,需要不断尝试才能发现,例如同样的古文,你喜欢韩愈还是喜欢柳宗元,需要细细读过方知。

不读韩而斥柳,不知柳而斥韩,都是妄举。在这里,把韩柳换成唐宋诗,也是一样的。唐诗和宋诗并没有高下之分,我们各依其性去做出选择,才是最重要的事。已知唐诗的好,先别忙着轻薄宋诗,且看宋诗好在哪里,未尝不是为发现自己的天性而尽责。

瘦之道

瘦劲,这是宋诗的一大特点。乍看上去,这两个字有点费解,但如果细读宋人的作品,则不难触摸到它们的温度。

瘦劲的具体表现之一,就是扫去各种起装饰作用的言语,直抒生命感受。且来看看下面这三首唐宋诗家的作品:

冥冥甲子雨,已度立春时。

轻箑烦相向,纤恐自疑。

烟添才有色,风引更如丝。

直觉巫山暮,兼催宋玉悲。

——杜甫《雨》

萧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

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

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萤。

故园烟草色,仍近五门青。

——李商隐《细雨》

潇潇十日雨,稳送祝融归。

燕子经年别,梧桐昨梦非。

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

衮衮繁华地,西风吹客衣。

——陈与义《雨》

前两首为唐诗,后一首为宋诗。缪钺先生在《论宋诗》一文中,就拿陈与义的《雨》与李商隐的《细雨》作对比,以此来说明宋诗的风格。这是一个很独到的眼光。

可以看见,上面所列的三首诗中,前面两首在风格上并无太大的不同,都是情景一体,从字面看,景写得漂亮好看,情也表达得恰如其分。把两诗的作者名字换过来,你不会觉得有何不安之处。

但陈与义这首则不同。写这首诗的时候,陈与义正滞居京城,等待任命,心情苦闷,遂有斯作。这首五律的写法,与杜甫、李商隐的诗是不一样的,它起句平平,但第二句就出新意,“稳送祝融归”,祝融是火神,雨灭火,意为送走夏日,如此表述令人眼前一亮。“燕子经年别”是在怀旧,“梧桐昨梦非”说迟暮之感,都是诗人自诉心曲。第二联就突出情感,节奏很快,不像唐诗那般步伐雍容—前两首唐诗,到第二联了仍在优哉游哉地写景,个人情感隐而不发。

第三联是陈诗亮点。“一凉恩到骨”,“恩”字极其醒目,且属于反语正说—凉意袭人,诗人却说这是“恩”。这种表述,逼得你不得不停下来咀嚼作者的用意。

末联的意思,与“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相同,说自己在京师这样繁华的地方,生活窘迫,等待的又是不能确定的命运,何去何从,实在怅惘。

陈与义这首《雨》是很典型的宋诗面目,它不漂亮,不好看,粗粗读来,不能引起你的遐想,甚至有些怪异。例如“一凉恩到骨”这种句子,第一眼看去,不会感到舒服,然而它却意蕴深长,值得你去沉潜玩索。

很难说这三首关于雨的作品孰优孰劣。不过从表达手段看,陈与义诗无疑令人耳目一新,让你很容易把他这首诗与其他同题作品区别开来。

追求瘦劲的好处是可以使人裁去思想方面的枝叶,从而直探主干。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宋诗的节奏往往很快,这在诗的首句就体现出来了。

唐人写诗,首联大抵以景语起兴,或将一二情感字词羼入,定下全诗基调,这种表述的步伐相对显得缓慢一些: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张九龄《望月怀远》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杜甫《登高》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杜甫《曲江》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州。

——许浑《咸阳城西楼晚眺》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

——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李商隐《安定城楼》

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

——李商隐《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

类似的例子不一而足。唐诗的精彩之处,往往不在首联,这是可以肯定的。当然,这只是就大体的形势而言,毕竟任何一个议论都会有例外。在唐人作品中,也有首联就摄人心神之作,比如李商隐这首《辛未七夕》,可谓开头就有破空而来之势:

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

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清漏渐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来迟。

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

近世学人黄侃评价李商隐此作说:“此诗纯以气势取胜。首二句作疑词。三、四句申言致疑之理。五、六与首句‘好’字、次句‘故’字相应。七、八句言佳会果然,则当酬鹊桥之力。今但与蜘蛛以巧,是知佳会之稀,本缘仙意,仍与首二句相应。用意之高,制格之密,即玉谿集中,亦罕见其比也。”

黄侃此论精妙,可谓是善诗者的当行本色。不过,正如黄侃所说,在李商隐的诗集中,节奏类似于《辛未七夕》的诗很少,更多的是像《安定城楼》般节奏舒缓之作。

在宋人的诗集里,则有了不同的局面。大概宋人认为,诗的首联,无论写景,还是叙事,抑或是议论,都须响亮、振人心神。因而宋诗的开头,往往与从容的唐诗不同:

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

——王令《暑旱苦热》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

——苏轼《有美堂暴雨》

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出瞿塘滟滪关。

——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其一)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

——陈师道《绝句四首》(其四)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陆游《书愤五首》(其一)

浮生四十九俱非,楼上行藏与愿违。

——范成大《乙未元日用前韵书怀,今年五十矣》

已是穷侵骨,何期早丧身。

——翁卷《哭徐山民》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文天祥《过零丁洋》

这些宋诗的首联,急促有力,情感节奏很快。就像一个人唱歌,一上来就飙高音,下面怎样接下去,是一大考验。在这种情况下,诗家必须谋求更多的变化。这个思想,其实与韩信的背水一战相似: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们且来细看下面两首宋诗的表述。第一首:

贫贱侵凌富贵骄。功名无复在刍荛。

将军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

——王安石《韩信》

王安石的七绝冠绝两宋,这首诗开头就不事任何铺垫,前两句是说:人们常常是看见贫贱之人就去侵凌之,自己富贵了则更表现得骄横,在这种情况下,那些有才华但居于社会下层的人,就很难取得功名了。韩信出身贫寒然而能扬名于世,可见其人必有不寻常之处。

这样的节奏,是相当单刀直入、开门见山的。“将军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是赞扬韩信的这个举动:陈余因为不采纳手下李左车的建议,被韩信打败,韩信得胜后,立即派人去找李左车,找来李左车不是要杀他,而是要拜他为师。这两句是说,像韩信拜败军之将为老师这种事情,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王安石这是在讥讽宋代的风气,还是在感慨历史,我们无从得知,但此诗无疑是令人掩卷深思之作——真正的好学之士,需要切实突破身份、地位等因素之遮蔽,从这一点看,好学之士是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多的。

下面这首诗,是苏轼晚年从海南北归时的作品: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

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澄迈驿通潮阁二首》(其二)

这首七绝,也是节奏极快的,开头就直书心事:我本来以为自己将要死在海南这个荒凉之地了,没想到皇帝还会记得我这个被弃用了多年的人。这样的起笔,就已有了无限苍凉之感。最后两句,近于一种无话可说的状态,但又似乎说尽了千百句话:终于,诗人离开了海南,然而他已是一个垂暮多病之人,此刻中原在望,心中的感觉是兴奋、厌倦、平静,抑或是恐惧?不得而知,但仿佛是全部都有了。

宋诗的瘦劲之风,背后是一种反对“肥辞瘠义”的思想。读宋诗,我们似乎可以想见诗人下笔写诗时的意念是“废话少说”。说到底,这其实不是技巧层面的内容,而是修身立人的思想了。孔子说:“刚毅木讷近仁。”宋诗的瘦劲风格,与孔子这句话可谓消息暗通,宋人骨子里是在追求并接近孔子所提倡的“仁”字。

大哉瘦之道!

朴拙之美

如果说瘦劲是宋诗的“道”,那么这个“道”有一个很独特的外在特征,那就是“朴拙”。和“瘦劲”一样,“朴拙”这两个字也一点都不玄虚,我们可以从宋人的作品得到非常具体而微的感受。

宋诗的朴拙,首先就体现在音律上。

律诗是近体诗的重要组成部分。唐宋风会的一个不同是,在唐代的名家里,有些是以古体成名的,比如李贺,就不怎么写近体诗;而在宋代名家中,几乎没有写不好近体诗尤其是律诗的。

在律诗写作上,宋人有一个明显的喜好:创作拗律。拗律的平仄,与常规的律诗不同,它们大多是故意出律的作品,但中二联会对仗,这点符合律诗的要求。唐代已有拗律,譬如崔颢的《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从格律上看,一半是古风一半是律诗。不过,唐人的拗律不算多。比如,律句“仄仄平平仄仄平”这个格式,在实际的写作中用成“仄仄平平平仄平”是不算出律的,但在李商隐的诗集里,其律诗的格律非常严谨,即使是“仄仄平平平仄平”这种宽格也很少用。李商隐对待律诗的这种态度,是唐人的主流。

宋人是把拗律当一回事去写的,他们的这番心情,或许跟杜甫当年用写古风的严肃态度去写七律一样。本书《宋格最高典范》一章所谈的黄庭坚诗《汴岸置酒赠黄十七》,就是非常具有“宋人特色”的拗律。

细看宋人的集子就可以发现,他们并不避忌打破格律范式:

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

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苏轼《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第四句“船”字应仄而平,第五至第八句都不符合七律的格律。

中年畏病不举酒,孤负东来数百觞。

唤客煎茶山店远,看人获稻午风凉。

但知家里俱无恙,不用书来细作行。

一百八盘携手上,至今犹梦绕羊肠。

——黄庭坚《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首句五六字应平而仄,第二句并未补救。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

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

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

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

——陈与义《登岳阳楼二首》(其一),首句“庭”字应仄而平。

当你遇到上面这些格律不规整的诗时,如果使用保留有入声的方言(例如粤语、闽南话等),根据“平声长、仄声短”的方法去吟诵,你将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那就是它们不会让你读得太平顺,且不时地给你制造一些“障碍”。

由于唐人律诗的格律大体规整,吟诵的时候节奏会很恒定,此时你的感觉就如同走在一条很长而且很平坦的路上。读宋人的律诗则不然,你的感觉可能是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有时很平坦,有时又非常陡峭,你不得不稍作停顿,重新调整力气才能攀爬过去。

除了音律的崎岖,宋诗的朴拙还体现在它们往往有一些极其质实的表述:

倦童疲马放松门。自把长筇倚石根。

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

鼠摇岑寂声随起,鸦矫荒寒影对翻。

当此不知谁客主,道人忘我我忘言。

——王安石《登宝公塔》

第四句的“暝”字是仄声,读mìng。在第三联里,鼠动鸦飞,可谓庸常之境,然而王安石并没有轻视它,而是将之写得兴味盎然。可见朴实与厚味,是并不相悖的。

近世学者、诗人黄节,宗仰宋诗,写诗取法陈师道,其作品造诣极深:

十年北地无霖雨,甲戌秋阴不肯晴。

阅世残人支病骨,殷闾家狗乱深更。

泥涂绝险输归载,江海昏沉垫我萌。

一念未完今日事,灯前还对顾忠清。

——黄节《秋霖》

从风格上看,这是一首不折不扣的“宋诗”,其朴拙之美不减宋贤。此诗写于1934年,为黄节的晚年绝唱。首联写北方十年无霖雨,如今却长时间不晴。次联的“殷”读yǐn,是“震动”的意思——李白“熊咆龙吟殷岩泉”的“殷”字,也读这个音。黄节这里是说,自己久历风霜,多病不寐,夜深强起,闾巷的犬吠声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犬吠闾里,是一种很难有诗意的情景——因其太庸常,而且前人也写得太多。然而“殷闾家狗乱深更”这一句,堪称此诗最有味道之语。在不晴的天气里,诗人深夜不眠,独听闾巷犬吠——时势、心情等元素,都包含在里面了。

第三联说人病思乡,归家之路却险阻难通,而各地的水灾纷纷吞噬无辜百姓(“萌”通“氓”,义与“民”同)。此诗最后一联谈到自己的心事,说如今风烛残年,如果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那就是笺注顾炎武的诗了。“忠清”是顾炎武早年的字,明亡后弃用。顾炎武拒绝仕清,气节凛然。黄节在中国外患日渐加重的环境中,在北大向学生讲述顾炎武其人其诗,自有深意。

这首诗的声调并不高亮,里面的情景也很普通,但字字质实,尽洗浮华,反而收获一种如打铁般铿然作响的劲力。黄节的高远心志、忧世之情,隐耀其中,令人感佩。此之谓学宋有得者。

庄重而能飞扬

严羽说宋人“以文字为诗”,对宋诗的这种面目不以为然。关于这个“以文字为诗”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历来说者甚多,至今没有定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把诗写得像散文,即可目为“以文字为诗”:

公独未知其趣尔,臣今时复一中之。

——苏轼《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饮酒,以诗戏之》

前生自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

——苏轼《答周循州》

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

——黄庭坚《次韵柳通叟寄王文通》

以上都是以文字为诗的例子,读起这些句子来感觉像在读散文,然而它们是诗句。这种做法,亦是其来有自的。在唐人作品里,并不缺少以文字为诗的杰作,古体诗更为常见,如韩愈的《山石》、李商隐的《韩碑》,都似乎是押韵的散文。其实即使是在近体诗里,唐人亦有将诗散文化处理的例子:

伊人卜筑自幽深。桂巷杉篱不可寻。

柱上雕虫对书字,槽中瘦马仰听琴。

求之流辈岂易得,行矣关山方独吟。

赊取松醪一斗酒,与君相伴洒烦襟。

——李商隐《复至裴明府所居》

李商隐的这首七律,第三联就是典型散文化的诗句。可见以文字为诗这一做法,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唐人早已有之,宋人只不过是将之发扬光大而已。

关于苏轼的诗句“前生自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在“民国”时还引发了一个故事。陈寅恪先生为投考清华大学的考生出国文试题,里面有一个对对子的题目,陈先生出了上联“孙行者”,要求学生对出下联,用意是希望考生能够对出“胡适之”。陈先生出这个上联的灵感,就源于苏轼这两句诗。

后人掇拾严羽的唾余,往往以典故多、句子偏散文化这些特点来贬抑宋诗。这种责难实在很无理。用典使事,益处甚多,一来可积累对人物事迹、典章制度的认识;二来若是使用得当,则可以令诗的意味更加悠远。黄庭坚的名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从字面看,即使不察其典故,也不妨碍理解它,但若知道里面的典故,这首诗在你心中的分量,肯定会增重一分。高明的作者,往往都有这种手笔。

至于诗句偏散文化,恰恰是宋诗的宝贵之处,因为散文句法能够让诗拥有更多的变化,为诗平添一股苍劲之气。宋诗固然有追求朴拙的审美趋向,但宋人何尝丢了诗的“鸢飞鱼跃”之美呢?这二者是不矛盾的——朴拙并不等同于笨拙。其实只要我们稍稍细读宋人作品,就知道宋诗既具备庄重之质,又不丢失飞扬灵动之妙。譬如黄庭坚的作品最能说明宋诗的特色,在他的诗里,即便是在表达一些沉重的情感,也写得矫健有力:

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

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

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

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

——黄庭坚《和答元明黔南赠别》

绍圣二年(1095),黄庭坚被贬为涪州别驾、黔州安置,他的长兄黄大临(字元明)陪他跋山涉水到贬所,这首诗是分别时黄庭坚写给黄大临的。

且看看此诗用词的来历。“三声清泪”出自古乐府《巴东三峡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朝云句借襄王神女事,指黄氏兄弟昔日的雄心壮志。

韦应物《雨中招张司业宿》:“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夜雨对榻,指兄弟朋友在悠闲的心境下畅谈——黄庭坚是说,壮志不遂,但求退隐于家,与兄夜雨对榻谈诗论学。

“脊令(音líng)”出自《诗经·小雅》:“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鸿雁不成行”出自《礼记·王制》:“父之齿随行,兄之齿雁行。”脊令鸟、雁行,都喻指兄弟。黄庭坚是说,急雪惊风之下,兄弟两人各为生存而奔忙。末联写兄长在归舟上频繁回首,希望他回去后,能常常互通书信以慰伤心。

此诗与《寄黄几复》一样,字字有来历,字字不艰涩。它与苏轼《过永乐文长老已卒》的不同之处在于,苏诗结句更悠远,黄诗则藏味于中二联的典故。从写法上看,黄庭坚这首诗与唐调七律有所不同:一是它的典故更密集,看似不经意的一两个字,都可能有来历;二是唐调七律往往像摆开了严整的战阵来打仗,讲究排兵布阵,迥异于日常的说话,而黄庭坚这首诗则没有辛苦安排的痕迹,似乎是诗人随兴而说的一番话,只不过这番话刚好是有韵的而已,这种艺术效果,也是从散文那里得到滋润而成的。

再看黄庭坚的这首《书磨崖碑后》:

春风吹船着浯溪,扶藜上读中兴碑。(浯溪在湖南祁阳,起笔直书事情)

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前半生只看到此碑墨拓本,如今亲手接触,双鬓已白)

明皇不作包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点出安史之乱爆发的原因)

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乌择栖。(唐玄宗与文武百官仓皇逃难窘状)

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抚军监国是太子本分之事,太子却在乱中袭取皇位)

事有至难天幸尔,上皇局蹐还京师。(安史之乱能平定,是天赐的好运,玄宗成了太上皇)

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写肃宗皇后和李辅国的骄横)

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玄宗被李辅国幽囚在南内宫中,忠臣高力士被逐)

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元结和杜甫均有反映民生多艰、哀痛玄宗失位的作品)

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世人不懂元、杜深意,只知道欣赏他们的绝妙文辞)

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从历史回到现实,写同去观碑者)

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冒雨对碑,寂寞肃立,忧心宋室重演唐朝悲剧)

陈衍认为,宋诗的精华在近体诗,不在古体诗。这个观点只宜作为陈衍的一家之言,难以成为公论,因为宋代诗人擅长古体的并不少,即便是以七绝名世的王安石,其七古也颇多可观之作。这首七古《书磨崖碑后》,取自精擅近体诗的黄庭坚的诗集中,其水平绝不输于唐代的任何一首七古大手笔。

唐朝平定安史之乱后,亲历大乱的元结,写下一篇《大唐中兴颂》,并请颜真卿写成楷书刻于浯溪边的石崖上,史称磨崖碑。黄庭坚晚年登崖观碑,写下此诗。这是重大题材,一般以古风呈现。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都是如此。

这首七古取法李商隐的《韩碑》而不逊于《韩碑》。它大量使用散文句法(如“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表意层次分明,每句都干净利落,无冗字,不拖沓。诗中展现的深见卓识,令人扼腕——崇宁年间,徽宗起用蔡京等人,党狱重起,国势日颓。忧患之中,黄庭坚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不过,冻雨没有洗去前朝悲。这首诗问世后二十余年,金兵攻破汴京,北宋灭亡。

关于这首诗,陈衍在《宋诗精华录》里点评说:“音节甚佳,而议论未是。”对此,陈寅恪先生说:“此诗议论甚是,造语亦妙,何止‘音节佳’也!石遗以易安居士《浯溪碑诗》议论不合,弃而不录,同一误解。”是为公允之论。

感谢宋人,为我们留下这么多瑰宝,为后世开如此多法门。宋诗及其背后的精神,将继续滋润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