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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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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四个月内完成《消失中的江城》的初稿。我没有理由写得这么快,没有合约或截稿日期催促着我。我原来可以慢慢来,享受久违的美国生活。但是每一天,我早早动笔,晚晚收笔。记忆驱使我加速写作,因为我担心会失去涪陵生活的实时感。此外,未来也驱策着我:我想记录我对于一个即将面临巨大变化的城市印象。

在过去二十年,这种转变感──经常的、无情的、势不可挡的变化感──一直是界定中国的一个特色。你很难相信,中国曾经给人恰恰相反的印象:根据十九世纪德国历史学家里奥帕德.范.兰克(Leopold Von Ranke)的说法,中国是“永远停滞不前的民族”。现在,这是一种最不正确的说法,而作家所面临的一项挑战就是:笔根本跟不上改变的脚步。在《消失中的江城》的第一页,我写道:

涪陵没有铁路,这里向来是四川省一个贫穷的所在,而道路路况十分恶劣。如果你想去哪儿,只能搭船,但是你多半哪儿也不去。

但是,当本书在二○○一年出版时,一条通往重庆的超级高速公路已经完成了,几乎再也没有人搭船沿着长江前往涪陵了,而一条铁路干线正在兴建中。涪陵欣欣向荣,来自终将被三峡大坝淹没的低洼城镇移民刺激它的成长。我以前经常去用餐的小面馆经营者黄家已经开了一间网吧。我教过的学生分散在全国各地:西藏、上海、深圳、温州。但是《消失中的江城》──一部永远停滞不前的书──并没有提到这些。

在一九九九年春天回到中国后,我一年至少去涪陵一趟。由于有了高速公路,现在去涪陵比以往容易多了,而我在北京的作家新生活使我可以自由旅行。我经常去拜访涪陵,然后沿长江顺流而下,前往三峡的核心。

在我加入和平工作团的那两年,三峡大坝一直像是一个抽象物──一个模糊的应许、一个遥远的威胁。但是每次我回去,它就变得稍微更加具体。到了二○○二年,移民城已大有进展,地貌明显地划分成过去和未来,在江岸附近,旧的滨江城镇和村庄几乎没有任何改善的迹象。尽管中国其它地方都在一股脑儿地进行兴建,在江水必然会上涨的地方建造任何东西是没有意义的。当局任由这些低洼城镇和村子衰败,直至一切都荒废了:破损的砖、肮脏的瓷砖、布满尘垢的街道。注定毁灭的城镇和新城形成一个对比,新城是由水泥白瓷砖建造而成的,高高座落于河流上方的山丘上。每当我搭船朝长江下游而去,我可以在一系列的水平带状结构中,一眼看出地貌的演变史:江边属于过去的阴暗村落、一段将被水库淹没的绿色农田,以及上面高处一簇簇展望未来的白色建筑物。

我在水坝完成之前的最后一趟旅行,是在二○○二年秋天展开的。我和一位朋友带了帐篷和睡袋,沿着将近一百年前凿在江边峭壁上的古老小径徒步旅行。天气好极了,而小径上的风景令人屏息。有时我们高高位于长江上方,我们所在的峭壁垂直落入三十公尺下的江水之中。每走一段路,我心里就想: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这条小径。

我们朝长江上游前进,而且不急着赶路。在小径走了一星期后,我们参观了正被拆毁的滨江城镇。旧城巫山刚刚被拆除,我漫步于瓦砾中,拾荒者在那儿拣任何可能卖钱的东西:砖和铁丝、草和木头、钉子和窗框。一群人聚集在一堆营火旁边,周围是一栋大型建筑物的破墙,然后,我认出了一块半毁的招牌:他们正在红旗旅馆的大厅扎营,一九九七年我第一次前往长江下游时,曾住在这间旅馆。

所有我最喜欢的滨江城镇都处于各种不同的毁灭阶段。大昌的四分之一已消失了,裴市只留下回忆,大溪已走入历史。有时,我在拾荒者搜刮过后经过一个村子,在寂静中,我审视被留下来的东西。在大溪,我看到一张加了相框的富士山照片,照片的前景是一大片盛开的樱花。在清市,我经过了一张垫料加厚的红椅、一个旧的篮球框,以及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的刻文是上个世纪完成的。一栋被拆去屋顶和窗的房子仍然有一扇闩上的门。在裴市,我向一对夫妻买矿泉水,他们所住的临时棚子完全是由拣来的门和窗框搭成的。也许这是一个道教的谜语:住在一间由门搭成的房间意味着什么?

当我到达涪陵时,旧城区大部分已被拆毁,新建的住宅区挤在高高的山顶上,城市庞大的堤防差不多已完成了,而乌江对岸的师范专科学校也正在扩张和改变。老干部们已退休了,新干部对外国人比较开放。几年前,我和亚当抵达涪陵时,最先迎接我们的那位友善年轻人艾伯特,现在已是英文系的系主任。当我去他的办公室拜访他时,他拿出我一年前送给学校的精装本《消失中的江城》。

“你可以看出许多人读了这本书,”他说。书的封面已经破损,且沾满茶渍;翘起的角落已经难以压平,翻书的手指留下了脏兮兮的灰色痕迹。在我手中,这本书显得十分沉重,像是一个手工制品。我怎么可能写出一本看起来如此陈旧的书?

就某方面而言,改变的步调似乎让当地人比较容易接受这本书,因为这本书所描绘的世界已经显得十分遥远。我的中文家教老师孔明在暑假时把这本书读完了,使用字典一字一字地读,因为他不太会说英文。他告诉我,读到许多勾起美好回忆的那部分时,他笑了。在我拜访涪陵期间,当学校的官员在当地一家餐馆设宴款待我时,他们把我对于昔日宴会的描述取笑一番。“我们不想让你喝太多酒!”一个干部说:“你在你的书里提到我们强迫你喝太多酒。”

“那不是一个大问题,”我说。

“我们当然不想再那样做!”另一位干部说。但是另一个人插嘴:“你要不要再喝点白酒?”

在那几天,我在城里逛,拜访老朋友。在银行那儿,我停下来看钱曼丽,那位我住在涪陵时,唯一与我“约会”过的漂亮年轻女人。那是一个短短的插曲,因为约会一小时后,我就发现她已经结婚了。现在她已经有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她说了每次我回到涪陵时一定会说的话。

“你不认得我了,对吗?”她问:“我比以前胖多了。”

我说:“妳看起来和以前一模一样。”

当书中的一个人物变胖了,作者该怎么办?“妳看起来很好,”我说,然后我就不再说什么了。

当三峡大坝的第一阶段工程完工,而闸门终于关闭时,我回到巫山。那是在二○○三年六月,在《纽约客》里,我发表了一篇文章,描述一个家庭对于河流上涨的反应。他们已经尽可能地等待了,等在江水上涨之前采收了蔬菜。

2003年6月7日

傍晚六点,在周家终于将电视、一张书桌、两张桌子和五张椅子搬到路旁的南瓜田里,我在江边立起了砖柱。在新的巫山地图上,这一片水域叫作滴翠湖。但是,这些地图是在湖出现之前印制的,事实上,水呈混浊的棕色,而所谓的湖其实是长江的一个入口,在过去一星期,这个入口已涨到三峡大坝后面。周济恩下一回从他家的竹架棚屋出来时,背上扛着木造的碗橱。他是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女儿。在最近之前,他们一直住在龙门村。新地图上并没有这个村子。接下来,周家的一个朋友抱着周家那座以电池供电的时钟走出来了。和我的腕表一样,那时时钟指着六点三十五分。砖柱周围的水已经上升了五公分。

看着江上涨就像追踪时钟短针的进度:几乎是无法察觉的。没有明显可见的水流,没有奔腾的水声,但是每过一个小时,水就上升十五公分。这种变动似乎来自内部,在某种程度上,对于逐渐缩小的江岸上的每一个活动而言,这是一件神秘的事。甲虫、蚂蚁和蜈蚣从江边成群呈幅射状散开来。水包围住砖柱后,一群昆虫狂乱地爬上干燥的柱顶,在牠们的小岛被水淹没时,拚命地试图逃脱。

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水以每小时十五公分的速度上升。这些细节吸引我,直至我把相机的焦距调准了,把镜头缩小了:我分分秒秒注意着砖柱上的昆虫的动静。当一切都结束时,我登上船,离开巫山。河流已变成湖。

自此我就不曾回去了。这不是我的计划,而我不确定我为什么耽搁。也许这是因为我想完成我的第二本书,我担心旧地重游会让我分心。或者,也许三峡大坝的不可改变性让我感到难过。

但是,我看得出对于异国产生怀旧之情的危险,当这个地方曾被称为“永远停滞不前的民族”的家乡,这种怀旧之情尤其危险。如果当你看到一片地貌改变了,让你认不出来了,你会感到难过,那么,当你待在一个不会改变的地方,你会感到更难过。我以前的学生威廉·杰斐逊·佛斯特在毕业后离开他偏远的家乡,就像中国各地一亿多个乡下人一样,他变成一名移居者。他前往东岸繁荣的城市,当一所私立学校的英文老师,步上成功之途。有一年,在假期中回去控望他的父母后,他写给我一封有关他的家乡的信。威廉那一代的人几乎都离开了,他的村子似乎毫无生气。

回到家时,一切都一如往昔,道路依然崎岖不平,人们都变老了。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找不到我以前认识的熟人或朋友。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而言,如果不选择经常性的改变,就得选择贫穷、恶劣的道路和慢船。我是一个在一九九六至一九九八年期间学会喜爱涪陵的外国人,所以,我很感激我有机会为那两年留下纪录,而我怀念我认识的地方。但我也因为大部分的涪陵人对于未来都感到十分乐观而心怀感激。再度航行于长江之上将是一件愉快的事,即使旧日江水的湍急水流已变成回忆。

二○○五年十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