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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侣行2·中国新格调:爱到极致,行到极端》第四章 心之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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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与留

左躲右躲,还是没能躲开这次的风暴团。“北京”号被卷了进去。

出了荷兰港,本以为到计划中的下一个停靠点洛杉矶,会顺风顺水。因为北半球最危险的海域——白令海我们已经顶过去了,几个风暴团也成功地绕开了。烟斗发来消息,北太平洋风暴团南迁,堵在你们前面了,而且气旋发酵得越来越大,绕是绕不开了。

我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硬闯,要么回头。

船上会议,公开表决。我的意见是继续走,硬闯。再回头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如何我们再耽搁,到达南美时就正赶上风暴季,到时别说去南极,智利湾都过不去。

梁红无条件听我的,魏凯和小宇暂时没表态,曾乔和老陈反对硬闯,提议回头。

老陈说,他上船是为了体验航海的乐趣,他觉得到这里就够了,他已经体验到了自己想要的乐趣和历练。我们真的没有必要,拿生命去冒这个险。

曾乔的理由,还是梁红。以梁红出航这两个多月晕船的身体状态,她根本没法跟着我们过风暴团,她现在就是个负能量。本来魏凯就24小时处于躺着的状态,过风暴团的时候,真没有空出来的人手去照顾她。

“梁红,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人。但是我们做的不是一般人做的事,你的坚强还不够,我们还需要你做更多。”曾乔对梁红说。

梁红已泪眼模糊。他们还在给她施加压力:“如果你不给我们一个肯定的答复,积极的信号,我们绝对不敢往下走了。”

我能体会梁红此刻心里的难受。六个人,就她一个女人,在那么难受那么艰难的情况下,能熬到这里,我觉得她的意志力比谁都坚强。她强忍住泪水,咬着嘴唇,良久,她说:“出发的时候,大家都表明了态度,这次航行,是大家的梦想,特别是对于我和老张来说,意义重大。历尽千辛万苦,我们已经走到了这里。以前我可能确实做得还不够,觉得我不行了大家还能照顾我。请大家放心,后面的路,无论如何我会咬牙坚持住,到熬不住的那一刻,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绝对不会成为大家的负担。”

那一刻,我的心里早已经泪奔。这是我的女人,现在却要为了坚持完成我的梦想,而做出随时殉海的决定。这些,本不应该是需要她来承担的。我发誓,无论如何不会到那一步,大伙儿是我带出来的,就算真的出了事故,发生伤亡,一定是我来负这个责任。

梁红的坚毅,让原来反对的声音弱了下去。没有转帆,“北京”号朝着北太平洋风暴带,闯了进去。

这次我们亲自见证了Mark手机里的场景。滔天风浪,把我们紧紧包围。“北京”号如同一只渺小蜉蝣,挣扎在大海的手掌里,它随意地把我们翻来覆去。随便一波浪过来,“北京”号就几乎被掀翻。在风力40多节,平均浪高6米的环境下,我们能做的非常有限。

“怎么回事儿?在风暴团里面怎么能挂大帆?”慌乱中,我发现了问题所在,“原来的帆呢?”

没有人回答我,打开装帆的箱子,在白令海上撕裂的那道口子,依然还在那里,没有修补。我和梁红去安克雷奇的时候,让留守的人补帆。显然,他们把这事儿忘了。这下我彻底气急败坏了,但是强忍住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发火。我要做的,是想办法把大伙儿带出去。

“老陈,赶紧收帆。”话音刚落,前卷帆器的绳子断了。这根绳子很重要,它断了以后帆完全飘了出去。在那么大风的情况下,我们收不回来前帆,也降不下来它,只能任它在风里胡乱地飘着,几乎把整艘船带翻。“北京”号更加失控。我摸过去,试图用手把帆给拉回来,完全是无用功,我就听见噼里啪啦地响,我手上的指甲全部磨断了。海水浇上去,十指连心,钻心疼。

一个接近10米的浪头打过来,我身边的梁红一下子飞了出去,“砰”一声,脑袋撞在舱门处的一个炉子上,当场晕死了过去。

我急了,眼泪差点儿没出来,想跑过去看,结果手一离开控制台船就差点儿失控。“小宇,扶梁姐下去,开急救包给她护理下,让魏凯照顾她。”我不敢再看她的样子,害怕自己崩溃。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轰隆”巨响,就见一个黑影刮到了海里,同时控制台上的雷达地图熄灭了。抬头,装在桅杆上的雷达不见了。

“帆大了太招风,这样不行,咱迟早要给掀翻了。曾乔来掌舵,我去把拉索割了。魏凯你准备一下救生艇,不行你们就先上小艇。”船已经倾斜到了70度,差不多是侧贴着海面了。

风浪实在太大,我一个人根本搞不定。我紧紧地抱着桅杆,喊着老陈去替曾乔的位置,曾乔来帮忙。我们两个人死死地抱住桅杆,缓缓往上爬。风雨之下,眼睛根本睁不开。迷瞪着眼睛,我俩咬牙一齐使劲儿,把帆绳给割断了。“哗”,巨大的帆被卷进了海里,差点儿把我给带下去。再睁眼,那片帆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帆的帆船,反而受力减少了许多。“北京”号终于摇晃得没那么厉害了。所有人咬着牙,憋着最后一股气,两个发动机同时开动,冲破层澜叠嶂。我们突围了,逃出生天,出了暴风团。

帆没了,雷达没了,全船所有电路接口全部短路。“北京”号彻底陷入了瘫痪。

他们都瘫倒在甲板上,喘着粗气。我挣扎了两下,想爬起来。梁红刚才被撞晕了,我要去看看她。

刚撑着起来,梁红一步一趔趄地从内舱上来了,她的头上缠着绷带,渗出了丝丝血迹。她走到我身边,把我扶着靠舷坐下。看着她的样子,我终于没有忍住,眼泪“唰”地就流了出来。

“我们是不是该放弃?我这么做对吗?我是不是很变态?带着爱人来遭这份儿罪?”我在问梁红,更是在问自己。

梁红搂住了我的肩膀,轻轻地说:“老张,这么多困难我们都熬过来了,现在最难的一段也过了。下面会一路风景独好的。”

我真的感觉自己到了临界点,到了要崩溃的边缘,把头埋在梁红的胳膊里,尽情地大哭起来。“我是不是个疯子?我居然带着你们来遭这种罪。”

“不怕万人阻挡,就怕自己投降。为了实现梦想,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在这儿就坚持不住,还谈什么梦想。”梁红说,语气里没有责备,全是怜惜,“你不是一直说曼德拉说过,‘在事情未完成之前,一切都看似不可能’。我们现在,就是要证明我们的选择是对的,帆船走这条航线,是可能的。”

男人的悲伤,来去匆匆。只要梁红在身边,天涯海角,没有禁区,风阻浪挡,绝不退缩。

抹干净眼泪,检查船只。我们前方,还有很远的路。

汪洋中的浮木

没有前帆,没有雷达,全船电路瘫痪,船上一片狼藉。距离洛杉矶,还有800海里。

这样的“北京”号,对我们来说,就像是汪洋中的一块浮木,我们能在上面漂着,但是动弹不得。

雷达是眼睛,帆是腿,现在我们都没了。备用眼睛烟斗在北京,备用腿发动机,因为电路的瘫痪宣告罢工。

在茫茫大海中央,帆和雷达是指望不上了,我能做的,就是重新接好接口,修好电路。“北京”号全船的3000多个线路接口,我早已烂熟于胸。这次风暴团的侵袭之下,“北京”号真的很惨,很多地方被海水浸泡之后已经腐烂了,修无可修。

船上现在只剩下磁罗经了,也只有它还能告诉我们方向。没有自动舵,没有自动驾驶,没有GPS导航仪,什么都没有。无线电还能勉强开机,上面有一个经纬度,沿着那个先把磁罗经校正,把我们的航向大致定好。

接下来是电路的问题。电路损坏很严重,整个电磁系统完全荡机,就是完全故障。我把所有仪器的电源线全部都拆下来,然后找了一个主电源,把我们最需要的海图机、自动控制电路连在主电源上,让它们独立工作。折腾了三四个小时,终于通路了,“北京”号可以一瘸一拐地勉强继续走了。

船上其他人这会儿早都罢工了,都累趴下了。只剩下梁红,在给我递工具、打下手。

风暴团过得这么困难,几乎丧命,有大部分原因,是我们自己在前面欠下来的债。出了长江口后,“北京”号就遭遇了一次风暴,两只油泵损坏,到后来船只进水,我们当时只是小修小补,解决了燃眉之急,并没有对船进行全面维修。虽然后来还停靠了新知岛、阿图岛,但那都是没有人的荒岛,没有维修条件。荷兰港也是如此,物资匮乏,修补前帆也给忘了。随着这么一路地走,发电机故障、主要油泵故障、备用油泵故障、照明设备故障、前帆故障,接踵而来。

风暴之后的大海,宁静安详。一种叫不出名字来的海鸟,三三两两,在天空上盘旋着,突然急停俯冲,箭一样,一头扎进了海里。每一只鸟儿身边,都带着一两只小鸟。妈妈在教雏儿捕猎。

发动机转起来的轰鸣,仿佛悦耳的音乐。“老张,你从来不让人失望。”梁红笑着鼓励。

烟斗在卫星电话里,给我们导航。洛杉矶肯定去不了了,就近找个地方对“北京”号大修,是当务之急。离我们最近的,是俄勒冈州的阿斯托利亚。

前方陆续出现了几座灯塔,一些胖乎乎的海豹,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去的,在上面警觉地看着我们,眼神不太友好,仿佛在警告我们,不要闯入它们的领地。

阿斯托利亚的码头,比荷兰港还小。因为仪器损坏,我们无法知道码头的水深,结果就给污泥卡在入口处了。不知道周围情况,我们也不敢贸然腾挪。一抬头,远远就看见码头上站着一些人,在等待着我们,还一直挥手致意,并给我们引航。终于我们脱困了,“北京”号安全入港。

原来以为码头上的人是政府部门的人,近了发现不是,他们都是帆船的发烧友。他们有些人认识五星红旗,有些人不认识,以为我们是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亚来的。

得知我们是开着眼前的这艘“破帆船”,从大洋彼岸的中国而来时,美国朋友们发出了阵阵赞叹。这群人对航海十分热衷,简单听了我们的经历后,把我们当英雄看待,不停地竖大拇指:“中国人,牛!”

他们自发地上来帮我们检修船只,并且告诉我们,哪儿能买到我们需要的帆、雷达等物品。热情似火。

在游艇商店买到了雷达,管卖不管装。那哥们儿一摊手,他不会。没辙,只能自己动手。曾乔和我俩人,翻着压根儿不认识的说明书,摸索着装,上桅杆打孔,回甲板拆线。鼓捣了三天,奇迹般地被我们折腾好了。

经人介绍,一对老两口骑着自行车从城市的另外一端赶了过来,检查我们损坏的帆。前后看了看,老头儿点点头,能修。他们马上又骑车回去,再开车来把帆运回去。老头儿说,他年轻的时候也跑船,也经受过这么大的风浪,他认为他跟我们是一种人,有生之年必须要有一次这样的侣行。我问他现在还下海吗,他说他已经70岁了,不能下海了。但他现在依然没停下来,他从这里骑自行车去加拿大,然后绕着每个道路转圈。

找人检查螺旋桨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型号,我只得跳进冷水里,潜下去查看。一下去吓一跳,螺旋桨上缠着各种水草、污垢。在这种情况下,它还是把我们送出了风暴团,到达了阿斯托利亚。心里有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还有很多其他的设备,需要采购更换。为了方便,我们买了一台赛格威电动车。有那么几天时间,我们的船就一直在“乒乒乓乓”作响,各路人马上来帮忙。最后,阿斯托利亚的警察也来了:检查证件。

拿出被海水泡皱的“通关文牒”,警察看了摇了摇头,这个不行,我们需要重新办。我们的文件,是在荷兰港的时候当地的海岸警卫队给盖的戳,允许我们自由地在全美停靠24个月。可俄勒冈警察说不行,美国每个州的法律都不一样,我们需要重新去办入境、停靠许可。

好消息是,俄勒冈免税,停靠便宜。坏消息是,我们“只能”在这儿停靠两个月。时间充足,绰绰有余。

这天是中国的中秋节,每逢佳节倍思亲,船上的气氛有些感伤。我跟梁红上岸,找了很多地儿都没买到月饼,无奈大伙儿只能用饼干替代。梁红在网上说了这事儿,不料第二天就天降月饼。

天上淅淅沥沥下着雨,一对华人小两口敲着船就上来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吃的,还有几盒月饼。他们冒雨从波特兰开车过来的,那小伙子说:“哥们儿其他的也帮不上什么,但一定得让哥几个吃上月饼。”

酱板鸭、葱油饼、糖醋排骨……全是熟悉的中国味儿,一直躺着的魏凯,就差没飙眼泪了。所有人团坐在一起,在离家一万多海里的美国,过了个中秋节。

“船长,来几句。”

“来几句?”我嘴里塞着月饼,心里是真高兴,“你们不仅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家人。千辛万苦到今天,我们一家人依然还在一起,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珍贵了。来,干月饼,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二天,一个小伙子和他的姐夫,也驱车从温哥华带着月饼赶来了。

异国他乡的感动,分外真切。

雷达有了,螺旋桨修了,帆补了,所有该修修补补的地方,都敲上了补丁。我们到了扬帆继续的时候了。

“生日快乐。”

起航这天,是9月25日,我的爱人梁红的生日。没有蛋糕,只有罐头。“来,丫头,对着大海许个愿吧!”

她抱拳闭眼,虔诚地向大海默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一帆风顺,让所有人都一起安全地走下去。”我听到了她的心声。

倍思亲

老陈的媳妇儿王佳、女儿陈梓琳就在码头上,却不能下去拥抱。在洛杉矶,我们被禁止登陆。

阿斯托利亚到洛杉矶,有六天的航程。被无聊折腾得都不爱说话的船员们,居然又都活泛起来,把此前聊过的祖宗八辈的事儿,搜罗出来再讲了一遍。这就是洛杉矶的魔力——这一站是个节点,到达洛杉矶,说明我们的航程走了三分之一,而且最危险的那一段,已经过去了。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家人,在洛杉矶等着我们。老陈的爱人和女儿,此刻都已经在天使之城等候。我们是一家人,他的家人就是我们的家人。

人的心情好,大海也随之变得温顺。一路顺风顺水,“北京”号平稳地扎进了洛杉矶长滩码头。这天是10月1号,中国的国庆节,“北京”号高悬着五星红旗,抵达美国第二大城市。

老陈的女儿远远地就看见了爸爸,张开双臂,雀跃着跑了过来。

抛锚、拴绳,我们意气风发地准备下船,却被人拦住了,已经下去了的曾乔,又被请回了船上。美国海关,例行检查。

护照、证件、荷兰港和阿斯托利亚两地给的停靠许可,我们都拿了出来,不料海关官员拿着我们的证件,却在那儿抓脑袋。半晌,海关大哥歉意地说:“这事儿有点麻烦,我需要请示一下总部。”

他们遇到的问题,跟阿斯托利亚警察遇到的一样,阿拉斯加、俄勒冈、加利福尼亚三个州的法律都不一样,是其一。其二是,这三个地方,此前都没有接待过来自中国的帆船停靠,大多都是来自澳大利亚和加拿大的,少数来自亚洲的,也是日本帆船;在手续办理程序上,没有参考。

我们有些焦躁地在船上等着,老陈的女儿在船下已经噘起了小嘴。

好事多磨。好在问题很快得到解决,海关带梁红再去办一次航行许可,完事了咱们就算被美国政府第三次准许入境了。

我们的第三份文牒上,准许停靠时间又缩短了,两周。

老陈一家三口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这个汉子的眼角,已被泪水浸湿。我们其他人在边上陪着高兴,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些酸酸的,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千里之外自己的家人。

欢呼和鲜花,突然簇拥了过来,让我们有点儿措手不及。不知道一下子突然从哪儿钻出来了近百号人,他们高举手臂鼓着掌,欢呼着,叫着我们的名字。

一位跟老陈家人一起来美国接我的朋友告诉我说,这些都是自发聚集的网友。大伙儿知道我们今天要在洛杉矶停靠,就都从美国各地跑来了,还有特别从加拿大和东海岸赶来的。优酷的朋友们来了,我在美国学飞机时候的朋友们来了,高晓松也来了。

“我准备的礼物,带来了吗?”我悄悄地问。朋友点头。

现场已经演变成了一场欢迎会和分享会。

曾乔、老陈、魏凯、小宇,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陪着我和梁红,去完成这次探险,达成我们在南极完婚的梦想,对大伙儿的谢意,我无以言表,只能事先准备一份礼物,送给我最可爱的船员们。

现场的LED屏幕上,出现了魏凯老妈的脸:“家里一切都很好,等暖气来了,我就去把你闺女接过来。”

“你们两个把伙伴带去了,就要保证大家的安全。他们把生命交给了你们,你们也一定要负起责任。”梁红的妈妈,我的老岳母。

“儿子,家里都好,我跟你爸身体也都好。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加油,你是最棒的。”小宇的爸妈。

“保重身体,注意安全,在外边一定要注意吃饭,早饭一定要吃。对外国人要客气一些,多交朋友。”我妈妈的絮叨。

“安全回来,妈给你做饭……”曾乔的母亲。

一路上我们隐忍了太多眼泪,这一刻,一起喷涌而出。每个人都已经泣不成声。漫漫征途,几经生死,我们每个人心里最深的牵挂,就是千里之外的家;我们最沉重的思念,就是那些已经两鬓斑白的面庞和咿呀学语的笑脸。

在船上有过欢笑,有过矛盾,笑过,哭过,无论如何,都过来了。一起经历风雨,一起面临生死。

在船上我是船长,虽然不太会板着脸,一直嘻嘻哈哈,但是有些时候确实显得比较自我和霸道,也跟大伙儿急过眼子上过脸。在这个百感交集的时刻,有很多话,想在这里说出来。

魏凯跟了我很多年了,当年他进我公司时,还是一轻佻的毛头小伙子。我记得他来面试的时候,留着长头发,穿着背心儿,趿着拖板儿。当时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小伙子你先去剪个头发买身衣服再来。到现在,他已经是孩子的爹了,虽然还是有点儿毛毛躁躁,但是有一股韧劲儿。从奥伊米亚康开始,到索马里、切尔诺贝利、马鲁姆火山,再到这次出海远航,他是除了梁红外,唯一一个陪我走过每一站的人。这次出航,本来把扛摄像机的任务交给他的,不料他看着结实的身板儿,却对风浪毫无抵抗力,从上船晕到下船。在船上,躺着的人比站着的人难受。

和曾乔相识于2008年,当时约好一起赴汶川救灾的,但是后来他没去。当时我就挺看不起他的,觉得他怂了。后来得知,他留在北京四处奔走,给我们筹措物资,我承认我错了,这朋友我交下了。他和魏凯一样,除了缺席奥伊米亚康之外,一路同行到了这里。这人的毛病就是嘴巴碎,什么事儿都爱和我抬杠,还爱絮叨,一边干着活儿一边说着些让人起火的丧气话,成了船上的一个负能量源,好几次我都想踹他了。但到了关键生死时刻,他从来没有放弃过。除此之外,曾乔可以说是我最好的帮手,关键时刻能跟我一起脑子清醒,上天入地排解故障的,也就他了。

对于老陈,一路上我颇有微词,这哥们儿太懒了,什么事情都不走心,导致我给他派活儿的时候,总是很不放心。不过大家能不能活下去,在船上生活的质量,却都有赖于他,因为他是掌勺的厨师。至少到目前为止,在船上没发生过食物中毒。这事儿要给他发一枚军功章。更何况他放下在北京优渥的环境,别妻离女,陪我踏上这段艰险的征程。

在我眼里,小宇是个完美的士兵、水手。服从命令,任劳任怨。在九十多天的航行里,小宇是我值夜班的搭档。可以说每一个凄风苦雨的寒夜,他都是那个陪伴在我身边的小伙伴。

梁红,多年的相知相爱,我想不出来更多的词汇来赞美她了,我觉得无论怎样形容她都不过分,还是会显得苍白。她这一路,在身体上、心理上,承受了最大的折磨和压力。我本来以为自己是那个最坚强的人,却屡次需要她站出来,安慰我,稳定军心。我要带梁红走遍每一个她想去的地方,把整个世界送给她。

还有幕后的老大哥烟斗。做了一辈子工程师,我们的出航,逼得他在五十“高龄”,开始去学习航海知识。他就是我们的眼睛,指引着“北京”号的每一步前行。无数个日夜,他都在北京紧张地陪着我们煎熬着。过白令海的时候,他也曾陪着我们,三天三夜没合眼。后来回到北京,看到他手画的那张海图,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这张图得裱起来,烟斗你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还有很多一路帮助过我们的人们。我,“北京”号的船长张昕宇,在这里向你们鞠躬。正是你们的存在,才让我有着永不枯竭的动力,去做这件事情,带着自己和大家的梦想,走到更远的地方,死不足惜。

没用的美国梦

我要体验一把美国梦。短时间内,我对在美国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折腾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兴趣不大。但是我认可“美国梦”的精神:通过自己的勤奋工作、勇气、创意和决心,经过不懈的努力和奋斗,获得更好的生活。

这不仅仅是美国梦,也应该是世界梦。

我要去试试打工,在洛杉矶找一份工作。我很想知道,千千万万生活在美国,生活在洛杉矶的华人同胞们,他们在异域他乡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蒙垂帕克,洛杉矶一处华人居多的小镇,到美国的新移民,大都会选择先在这里落脚。当年冯小刚的电影《不见不散》,就是在这儿拍的。

工作日,街上很安静,人烟稀少。两旁随处可见中文招牌,电线杆上也少不了中国特色:中文小广告。

被一个按摩店的老板婉拒,原因是我没有按摩执照——在美国好像什么都需要执照。我只有汽车、帆船、飞机的驾照,怎么办?找一跟车有关的活儿吧。

走进一家台湾人开的洗车行,老板很干脆:“行啊,来,先试试,看你技术怎么样。”

这是我第一次以打工者的身份,去给别人洗车。心里觉得这件事儿不难,小菜一碟,到真洗上了,感觉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轻松,真的挺累的。过水、冲刷、打沫、拖洗、擦干……

一趟下来差不多40分钟,我早已经气喘吁吁。老板说,这里每天要洗一百辆车左右,基本上员工是从早做到晚,工资每个月2000到2500美金。

努力,却依然不能得到这份工作。我再次被老板拒绝,他说我洗得很干净,但是速度太慢。如果请一个墨西哥人来做,他15分钟就能洗完一辆车。一个人一天能洗50辆车。

老板没有让我空手而归,他说送我一份礼物。他打开车库的门,一辆龙年纪念版的劳斯莱斯停在里面。我的礼物,就是可以参观这辆车,还获准坐进去。老板看得出来我爱车,我坐过无数次车,但这款劳斯莱斯,确实是人生初体验。

“咱们去好莱坞试试吧,看能不能淘到金。”

灯红酒绿,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里才是美国现代化社会的缩影,我们在美国此前的几站,显得是那么安静平和,一点儿都没有这里的喧闹。

边走边拍照的游客、叫卖的商贩、卖唱的披头士……更吸引人眼球的,是那些穿梭在行人之中的cosplay明星。杰克船长、超人、蜘蛛侠、米奇和米妮,变形金刚,等等。他们靠跟游客合影挣钱。

我们也来个cosplay吧。魏凯套上一身绿巨人浩克的衣服,骑着赛格威,就在人流里窜开了。不知道是身板不够魁梧,还是什么原因,无人问津我们的绿巨人。反倒我们原来占着的位置,被一个蜘蛛侠抢走了。

“要不咱们找那边的白雪公主搭伙吧,挣钱了半劈。”不料白雪公主说,挣的所有钱都是她收,此外我们在拍她,需要先给她钱。

这哪是合作啊,换人。我们找上了一个拿着菜刀的人猿斯内克,他很热情。跟他正聊着,一个闪电侠过来了,他是白雪公主的老板。此人很不客气,说我们先找的白雪公主,现在又找人猿,这不行,咱们得付钱。

看他样子挺像地头蛇,我们不想惹事,给了他10美金,才打发掉了闪电侠和白雪公主。

人猿说:“你们这样,在这儿是挣不到钱的。从中国戏院到柯达影院这一片儿,都是刚才那伙人的地盘,你挣着钱了他们也会要你上缴。”

“那你呢?你也跟他们一伙的吗?”

“我不是,他们是东欧人。我不一样,我是本地人,我从纽约来的。我在这儿混了快20年了,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人管我。”在闷热的天气下,他穿着厚厚的cosplay衣服,一天得在街上走7个小时。

“你一天能挣多少钱啊?”

人猿爽朗一笑:“100万。”

这肯定是个玩笑,他们跟游人每合影一次,能收到1美元的小费。“这么辛苦,你为什么要做这个?”

“我热爱我的工作,因此无所畏惧。”

一个蜘蛛侠也凑了过来,说:“我们给人们带来欢乐,他们发自内心地笑。我们热爱这一切,所以强大。”

这种心态,才是真正的好莱坞精神。如他所言,我们在这儿是没法混下去的,挣不挣得到钱另说,还得交地盘费。

在大伙儿心灰意冷,准备收摊的时候,一个米老鼠凑了过来,挨着我坐下了。米老鼠的加入,给我们带来了生意,姐弟俩小孩凑了过来,要拍照。沾米奇先生的光,终于见着钱了,那小女孩把1美元塞到了我手里。当然,这个钱我得给米老鼠。

在好莱坞混的这一下午,我们只成功地独立跟人合了一次影。一个来自北京的小伙子,在网上看过我们的视频,被他一眼认出来了。“张哥你混好莱坞来啦?”

“嗯,跟斯皮尔伯格合作个戏。”众人大笑中,合影留念。

洛杉矶之殇

离开星光大道白日的繁华,我们还要去探访洛杉矶的另一面,那就是夜晚的混乱。黑帮、抢劫、毒品、流浪汉……这些,都是美国电影里,洛杉矶之夜的重点元素。

梁红有些担心,想让我打消这个念头。她听朋友说,晚上你走在街上,别人认出来你不是附近的人,就会过来跟你借钱。不借?很多人兜里揣着刀或者枪。

“这可是大美利坚啊,人权社会,法制社会。”话虽这么说,可传言听多了,我心里还是有点儿发虚。

晚高峰过后,上班族的离开,把洛杉矶的市中心留给了那些晚上活动的人。跟世界上其他的地方不一样,在美国,中产阶级和上流社会的人,都把家安在郊区或者卫星城,市中心反而成了贫民聚集地。

我们刚转进一个街道,一个穿着帽衫的人就截住了车,问:“毒品还是枪?”

两边的红灯区里,一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冲我喊道:“5 Dollars。”

漂亮的房屋、整洁的街道、热情的人们……我恍惚了,那是我白天看到的洛杉矶;可是现在我看到的,是昏暗的街道,满地的垃圾,街边站着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一些流浪汉或靠或躺,呆滞地看着一切。还有成群的人,在救济站前排着队。靠着墙壁的地方,支起来很多帐篷。

随着道路的深入,遇到的情况越来越让人紧张,有的人就跟着我们的车跑,跟我们借钱。有的人看见我们的摄像头,就站起来骂,还捡起石头扔我们。我们车速一慢下来,就有很多人要围过来。

“太招摇了,咱们这样容易拉仇恨。别拍了,窗户摇上,车里的灯关了。我下去,随便找个流浪汉聊聊。”

“不行,出了事儿怎么办?”梁红拦着。

“没事儿,就10分钟。我有备用方案:一、跑;二、打911。”虽然在这儿出了事,警察都不一定来。但我执意要做的事情,他们也拦不住。

洛杉矶市中心,第五街区。刚走了没几步,就有一个街对面的黑人跟我打招呼,问我在做什么。“Just walk。”他指了指我的冲锋衣,说我很酷。说罢就走开了,没有恶意。

一回头,不远处坐在墙角的一个流浪汉,跟我要烟抽。这是个机会,我凑了过去。给他发了支烟,他非常急切地大口吧嗒了起来。

这个流浪汉,非常消瘦,戴着鸭舌帽,穿着雨衣一样的夹克。我想起了美国垮掉的一代,《麦田的守望者》里,主人公霍尔顿一直就是这身打扮:棒球帽,雨衣。塞林格的作品风靡全美的时候,这个流浪汉应该正是青少年时期。

他很友好地跟我握手,说他名叫麦迪。我问他,为什么睡在这儿。他说对面是一个救济站,他能在那儿领到早饭和晚饭。

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他提醒我说,晚上在这儿走是很危险的,这儿经常会有枪声,会杀人,特别是那些吸毒的人,有时候可以为了10块钱杀一个人。警察们也很讨厌这个地方,报警都没什么人搭理。这儿充斥着很多毒品贩子、妓女,反正一切的社会不安定因素这儿都有。你想买任何非法的东西,在这儿都可以买得到。

聊开了,这个流浪汉并不排斥我,跟我说了他自己的情况。他现在40岁,原来有车有房有工作,还有家庭,然后就都没了,成现在这样了,没有住的地方,没有钱。白天的时候,他要找地方躲起来,去公园或者地下通道,洛杉矶白天是不允许流浪汉上街的。

问他何至于此,他没回答,只是低头猛吸烟、摇头。想必一言难尽。

“你有吃的东西吗?我很饿。”片刻,他这么问我。

我给了他2美金。因为出来之前,我们担心被抢,只敢在身上带点儿零钱,并且把钱都卷成了一团。万一遇到有人追,把钱扔向远处,这是个调虎离山的方案。

他接过钱,站了起来。因为一直对这儿有防范心理,我忙问他要干什么。他说去下一个街道买吃的。我试探着问,能跟着一块儿去吗?他点头:“Let's go。”

这是一条单行街道,远处的梁红他们在车上,没法跟过来。事后他们说,当时都急疯了,真出什么事儿,他们也看不见。我当时很坦然,这些流浪者们并不是坏人,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可能因为突生变故,失去了生活依靠。他们的目的,只是填饱肚子,活着,并无心伤人。

跟着流浪汉走进一家小超市,他径直走到泡面的架子上,花了1.5美金买了一包方便面,用超市的水泡了起来。这个过程中,他不停地咽口水,看样子是真的饿极了。我又给了他1美金,示意他可以再买一包面。他接过,说:“明天。”

而后,他端着面,回到他最开始坐着的那个墙角,埋头大口吞咽了起来。

我默默地走开了,到街对面的时候,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跟我挥手道别。

美国的另一面,让我心里唏嘘不已。白天繁华似锦,晚上的这里,却是如此的脏乱忧伤。

驶入秘密军事基地

曾乔离开了。

他是独生子,早在济州岛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准备要做一次心脏搭桥手术,很危险,成功率只有一半。当时曾乔没能走开,手术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我的颈椎病,这会儿也犯了,每天总会有几次钻心地痛。洛杉矶似乎是在挽留我们。

请了一位华人大夫来帮我看病,他姓王。手法非常熟练,摸了摸我的脖子,捏一捏肩膀,说我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我当时就很诧异,我在中国这么多年都没解决。他用梅花针给我放血,然后在痛点用梅花针扎,皮肤被刺破了,然后放一个拔罐,把里面的瘀血吸出来。

经过一个礼拜的治疗,还真好了。

在治疗的时候,我跟他聊了很多。我问中国人在美国怎么样,他说在美国找工作很容易。他也是做黑工,拿一张按摩床放在汽车的后备厢里,然后到处发广告。有需要的病人就会给他打电话,接到电话,就可以直接上门服务。过去把床支上,帮别人治病,一次收50到100美金。

他说很多志存高远的中国人来到美国,到最后其实都放弃了那些看上去很体面的工作,转而靠脑子在挣钱。在美国有来自很多个国家的人,不同的民族,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比如墨西哥人干的都是体力工作,而中国人就花样百出,能挣巧钱。

王医生还跟我聊到华人在洛杉矶的地位问题。在天使之城,华人的数量非常多,地位却仅仅略高于墨西哥人。大多数移民过来的中国人,在此安家落户,但是无论经过了多少年,还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个客人,没有融入到美国的社会。竞选的时候,依然不会去参选,甚至不会去投票。中国人好像就是来了,在这儿挣些钱,过上富裕的生活,照顾好孩子和家庭就够了。至于社会责任感什么的几乎没有,中国人依然没有把自己当成主人。

洛杉矶,是我们在美国的最后一站,我们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做:去拉斯维加斯领结婚证。我们是去南极结婚,在结婚前,怎么着也得领个结婚证。

拉斯维加斯名声在外,除了纸醉金迷和赌场筹码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是美国唯一一个可以让外国人领结婚证的地方。

拉斯维加斯地处内华达州的沙漠中间,去那里我们没有选择坐飞机,而是开车去,因为我们要在途中寻找莫哈维沙漠飞机坟场。美国每年有上千架飞机完成使命,退出历史的舞台,而这些退役的飞机无论是作为预备队,还是被销毁,最终都有一个统一的归宿:莫哈维沙漠飞机坟场——世界上最大军用飞机“墓地”。

那儿也算是一个军事秘密基地了,民间没有人知道它具体在哪儿,但我坚信,自己能够找到它。

我的想法是,堆放的飞机数量庞大,用卫星地图找一个大概的位置,还是可以的。我们选择了半夜出发,既然政府不公开它的位置,必然是不对外开放的。晚上去找,可能戒备没那么森严。

在沙漠里夜行也是一个挑战,太干燥了,在车里坐着啥也不干,一会儿就唇齿皆干。而且很快,我就迷路了。我在沙漠里跌跌撞撞地开了三个小时,终于看见前面有一个标示牌。喊醒已睡着的梁红,她迷瞪着眼说:“警告——未经允许车辆,禁止——进入这一区域。”

军事禁区。差不多就是这附近了吧?接着往前开,一个更醒目的标志出现在前面:U.S. AIR FORCE,美国爱德华空军基地。

我有强烈的预感,飞机坟场就在这附近。没有月亮、没有繁星,沙漠里也没有路灯,能见度实在太低,搞不好我们已经和它擦肩而过了。梁红说,我们是在大海捞针。又跌跌撞撞转悠了一个多小时,我放弃了,先找地儿睡觉,天亮了再来。

白天的莫哈维沙漠很漂亮,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在我们的印象里,沙漠应该是黄沙漫天,寸草不生。但是我们脚下的这片沙漠,更像是戈壁,到处都是因干涸而龟裂的缝隙。也没有此起彼伏、会移动的沙丘,泱泱一片平原,远处,还倔强地生长着一些绿色植物。

莫哈维沙漠,地跨内华达州、亚利桑那州和犹他州,面积有65000平方公里。我开始觉得,自己原来想凭借一张地图在这片沙漠里找到一个地方,是有多天真。

《七宗罪》里的沙漠风车阵,钻入了眼帘,非常壮观,让我们有些气馁的情绪振作了一些。

“那儿,那儿有一片白色的影子。”梁红率先发现了墓场的踪迹。

在太阳的照射下,成千上万架飞机,银光闪闪,绝对是一大奇观。围场有一圈栅栏,我们开着车绕了好几圈,没有找到进去的路。最后,在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有一个类似收费站的地方,那儿就是它的入口。一个美国大兵把我们拦住了,很客气地要求我们出示许可证。有证,就放咱们进。

没辙,大兵把我们指向军事基地,说那儿可以办理许可证。基地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姑娘在值班,得知我们想参观之后,她很遗憾地耸耸肩,说这片区域已经被关闭了,谁都进不去。在我们的一再请求下,她尝试着帮我们打了几个电话,没有效果,依然不让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