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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精读:大师笔下最美诗词品鉴》[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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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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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与“郑”原本是音乐术语,前者为雅乐,后者则是郑国民谣。春秋时代,郑国和卫国是靡靡之音的发源地,而儒家鼓吹礼乐治国,音乐要承担道德教化的责任,自然对郑卫之音深恶痛绝。《论语》有记载说,颜渊向孔子请教治国之道,孔子讲了几个核心原则,其中一条就是“放郑声,远佞人”,将郑国的音乐和奸佞小人等量齐观。

但人天生就能欣赏靡靡之音,而对雅乐的欣赏力却需要很多年的文化修养才能养成,所以越是低俗的音乐就越有流行的潜质。《礼记·乐记》有记载说,魏文侯向孔子高徒子夏求教:“我在正襟危坐欣赏古乐的时候总是很想睡觉,但对郑卫之音听多少都不会疲倦,这是怎么回事?”子夏从政治学的高度对魏文侯做了一场长篇大论的演讲,其实个中缘故无非是魏文侯的欣赏水准太低而已,并不需要什么其他的解释。

雅郑之别就是雅俗之别。王国维提出,词的雅俗“在神不在貌”,这个观点其实完全适用于任何一种文艺体裁。譬如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在我看来就属于貌雅而神俗;《红楼梦》则属于貌似俗而神雅(小说在中国古代是一种地位太低的文学体裁,任何小说作品一概属于下里巴人,以至于著作权归属往往很难辨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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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之雅俗,王国维认为欧阳修、秦观虽然也写艳语,貌似靡靡之音,但“终有品格”,属于貌俗而神雅;周邦彦写艳语,却是神貌共俗。两者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淑女偶有性情流露,冲破礼教羁绊,如梁祝故事中的祝英台,易男装,与男子同学,自由恋爱,虽然有这些“大逆不道、伤风败俗”的举动,人们却不会嫌她轻浮,反而会为她而感动。这是因为祝英台无论做出怎样的事来,本质上始终是一名淑女。

在王国维的这番论断中,“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作为一个抽象的命题并无任何不妥,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具体地以欧阳修、秦观、周邦彦为例却嫌太过轻率了。

欧阳修与秦观确实每有“终有品格”的艳语,如欧阳修《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64有堕钗横。

当时欧阳修刚刚入仕不久,很有点骄狂放纵的意思,屡屡迟到、早退,不将公务放在心上。某次上级长官钱惟演在后园设宴,欧阳修与一名绯闻官伎姗姗来迟。官伎辩解说:“因为天气酷热,便往凉堂小睡,醒来后发觉丢了金钗,遍寻不得,故此耽搁了时间。”钱惟演并不点破,却只道:“若得欧推官一词,我当偿付你的钗价。”

责罚者大有雅趣,被责者亦不失急才。欧阳修即席填写了一阙《临江仙》,将官伎失钗的情景点染得如诗如画。词意是说池塘上刚刚下过了雨,那雨景是温柔的:雷只是轻雷,雨只是疏雨。雨方停,小楼西角现出了一段明媚的彩虹,倚阑而立的人也许就这样痴痴地立到月亮升起的时候,陷入迷醉的情绪里无法自拔。那官伎小睡的所在最美,帘栊虽然垂下,却有燕子隔帘窥探,而那支失落的金钗,不就横在水精双枕的旁边吗?

小词写得如此巧妙,立时博得了满堂彩声。钱惟演当下令那名官伎向欧阳修斟酒致谢,并批示以公款偿付钗价。而我们细看这首《临江仙》,背景不过是一段轻浮的暧昧私情,虽有七步成诗的急才与妙语,终归不过是一幅仕女画小品而已,再无更深的意思。品格何在呢?就在于它终归是一幅仕女画小品,而没有柳永“奶奶兰心蕙性”那种市井春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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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欧阳修也有纯粹的活色生香的艳语,再看不出其中有半点品格,如《夜行船》:

轻捧香腮低枕。眼波媚、向人相浸。佯娇佯醉索如今,这风情、怎教人禁。

却与和衣推未寝。低声地、告人休恁。月夕花朝,不成虚过。芳年嫁君徒甚。

这首词描绘一对小夫妻的枕上风情,实在写足了那种欲拒还迎的色情挑逗。只有将它放进“三言二拍”里而不是放进欧阳修的文集里,才会使违和感彻底消失。

欧阳修还有一首载有“洛丽塔”情结的《望江南》,正是这首词为他招致一场耸动京城的绯闻官司,还造成了中央政府人事格局的一次洗牌: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这首词看似无非寄托了对一名少女的小小情怀,却牵引出当时最受瞩目的一场风化事件,丑闻的主角竟然就是已经位高权重、道德文章为一代师表的欧阳修。

事情是由开封府审理的一起通奸案开始的:欧阳晟的妻子张氏与男仆私通,事败见官之后,或许是由于恐惧过度,除了对奸情供认不讳之外,竟然还供出了婚前的一段不伦之恋,说自己小时候寄住在舅父欧阳修家,和舅父很有一些暧昧。

那时候的欧阳修已是官运亨通、名满天下的人物,所以张氏的供词简直在舆情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欧阳修被迫做出自辩,除了鸣冤之外,还交代出这个外甥女其实和自己并没有任何意义上的血缘关系,请世人不要妄作乱伦方面的揣测:张氏的母亲确实是欧阳修的妹妹,但她续弦于张龟年,抚养着丈夫与其前妻的一个女儿;后来张龟年早故,欧阳氏便带着继女投奔兄长;待这女孩子长大成人,欧阳修便以舅父的身份主婚,将她许配给了自己的堂侄欧阳晟。来龙去脉就是如此这般,那等刺激群氓肾上腺素的丑事纯属捏造。

欧阳修自辩的重点是:这个外甥女随着继母到自家寄住的时候才只有七岁,任自己再如何风流俊赏,难道会和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发生什么吗?欧阳修聪慧过人,的确抓住了问题的重点,简直没有给对手留下任何可以反击的余地,而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面对这样的辩词,有个名叫钱勰的官员冷冷笑道:“七岁不正是学簸钱的年纪吗!”

簸钱是一种赌赛游戏,曾是唐代的宫女间最流行的一种排遣寂寞的方式。游戏极简单,只消各自将手中的一把铜钱摇晃几下,抛在地上,以正反面的多寡决定胜负。欧阳修那首词里,“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岂不是说当那个小女孩在庭院里调皮簸钱的时候,他这个身为舅父的人便已经暗自动心了吗?“何况到如今”,簸钱时便已动心,何况她忽忽已到了十四五岁的青春年纪呢?

一首《望江南》终于将欧阳修逐出朝廷,外放滁州,后人因此得福,得以读到《醉翁亭记》这样精彩的散文。但是,就词论词,也许这首词真的与欧阳修的外甥女毫无干系,但无论如何,词中的“洛丽塔”情结到底昭然若揭。这样的词,至少以古人的标准来看,总不能算是“虽作艳语,终有品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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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的词,亦不乏纯粹的艳语,如《河传》:

恨眉醉眼。甚轻轻觑着,神魂迷乱。常记那回,小曲阑干西畔。鬓云松、罗袜刬。

丁香笑吐娇无限。语软声低,道我何曾惯。云雨未谐,早被东风吹散。闷损人、天不管。

云情雨事,只差一步就要写得露骨了。而且既无寄托,亦无格调,不似恋情,却似奸情。比之李煜“刬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后者的遣词造句显然大胆得多,却写足了热恋的感觉,并不令人觉得龌龊。前者譬如一部不甚暴露的三级片,后者譬如一部出现全裸镜头的文艺片。再如秦观的一首《浣溪沙》:

脚上鞋儿四寸罗。唇边朱粉一樱多65。见人无语但回波66。

料得有心怜宋玉,只应无奈楚襄何。今生有分共伊么。

词的上阕已是赤裸裸的官能描写,下阕“料得有心怜宋玉,只应无奈楚襄何”,化用李商隐《席上赠人》“料得也应怜宋玉,只应惟事楚襄王”。以宋玉自喻,以楚襄王喻歌女的主人。意思是说:想来这位歌女已对自己心生爱慕,只是碍于主人,没法投向自己的怀抱。最后毫不掩饰地感叹“今生有分共伊么”,简直是在恳求主人割爱,将这名歌女赠予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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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字美成,别号清真居士,生于宋仁宗时代的钱塘(今浙江杭州)。周邦彦自幼便有些轻佻,所以他虽然博览群书,是个勤学上进的少年,家乡人却总也看不惯他。

大约在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周邦彦游历汴京,恰逢朝廷增加太学生名额,他便借着这次机遇进入太学读书,与许许多多家境并不优裕的子弟一样希望以知识改变命运。

机遇再一次鬼使神差一般地降临了:元丰七年(1084),宋神宗视察太学,数百名太学生施展浑身解数,纷纷撰写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文章,希望能够赢得皇帝的青睐。周邦彦精心构思,写下一篇万余言的《汴都赋》,以华丽的辞藻与繁复的典故远超同侪。最醒目的是,文中有许多古雅的生僻字,以至于当右丞李清臣奉命于迩英殿上高声诵读的时候竟然结结巴巴,很多字根本读不出来。宋神宗大为惊异,很快便擢升周邦彦为太学正。

太学正是一个清闲的教职,大略相当于太学里的系主任,并不负担任何经邦治国、保境安民的职责。清闲的岗位,优渥的薪酬,稳定的职业生涯,这三者简直是轻佻性格的绝配。周邦彦很快便成为汴京秦楼楚馆的常客,他结识的歌女也许比他教过的学生更多。

软红尘里的缱绻缠绵激发了周邦彦无限的创作热情,更何况他还是一位妙解音律的天才。于是他不断地填词、作曲,将歌女们真挚的爱慕与职业性的笑容照单全收。于是,在汴京歌舞地的缱绻,离开汴京之后的缅怀,以及重返汴京后对人面桃花的重寻,构成了周邦彦词作的一大主题。

周邦彦人生的顶点是在宋徽宗年间提举大晟府,这个职位大约相当于皇家音乐学院院长。宋徽宗毕竟是第一流的艺术人才,虽然对政坛人物的忠奸优劣彻底缺乏辨别能力,却对“同道中人”独具慧眼。周邦彦从此在大晟府填词作乐,坐上了御用文人的第一把交椅,并且幸运地死于靖康之变来临之前,不曾赶上那一场国破家亡的巨变。

周邦彦的一生可谓波澜不惊,甚至可以说是寡淡无味,既不曾卷入新旧党争的激烈交锋,亦不曾有过任何离经叛道的壮举。他就是这样在诗酒风流、偎红倚翠的日子里渐渐变老,即便他在溧水知县的任上赢得了县民称颂,也只是因为他采取无为而治的态度,不给百姓生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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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词,以《少年游》最负盛名: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词的名声不仅仅来自于词艺,更来自词句背后的一段风流韵事:周邦彦在汴京时,与名妓李师师交好。某夜宋徽宗微服出行,临幸李师师家。仓促之间,周邦彦只好在房间里躲藏起来,尴尬地做了柔情蜜意的旁听者。

并刀与吴盐都是当时雅致生活的必备品。并州以出产剪刀著称,杜甫诗有“焉得并州快剪刀,翦取吴松半江水”,这便是“并刀如水”的出处。吴盐是一种漂亮的盐花,古人用来为微酸的水果调味;李白诗有“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这就是“吴盐胜雪”的出处。以并刀切开橙子,以吴盐化解橙子的酸味,美女的纤纤玉手将橙子剥开;熏香从兽形的香炉中不断氤氲出烟气,帷帐暖意渐浓;两人对坐,调笙弄管,以音乐相沟通。她低声问他:“今夜要在哪里歇宿?城上已响起三更的更鼓了。天太晚了,霜太重了,马蹄容易打滑,路上一定也没有什么行人了,你不如不要走吧?”

这首词最受称道处,是将挽留写得太有韵致,分寸把握得太恰到好处。同样的题材倘若换作柳永来写,一定不会才到“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便煞住的。周济《宋四家词选》称这首词是本色佳制,将词的婉约本色恰恰写足,再过一分便流于轻薄。

虽然宋徽宗与李师师的“背景故事”未必属实,但这首《少年游》无论如何都算得上言情的婉约佳作。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称周邦彦的艳词别有一种姿态,句句洒脱,将香奁泛语吐弃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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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王国维对周邦彦的批评是针对清代词坛风气有的放矢的,并非仅仅就词论词而已。

其实说周邦彦词缺乏品格,有倡伎气质,这个评价并不中肯。周邦彦一生平淡,不似欧阳修、秦观始终卷在政治旋涡里起起落落,时而有意外之喜,时而遭无妄之灾,正是这般生平遭际的不同造就了词风的差异。周邦彦的“艳语”没有那种荡气回肠的豪迈与一往情深的悲怆,而是在婉转中诉柔肠,在优雅中吐愁绪,再深的忧伤读来往往也只似闲情逸致,富于激情的年轻人大多不喜欢这样的作品。

耐人寻味的是,王国维晚期观点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潜心打造《清真先生遗事》,将周邦彦誉为词中杜甫,誉为集大成者,誉为“两宋之间,一人而已”。文艺作品中一些淡淡的深意,往往需要足够的岁月积淀才可以读得出来。我们今天轻率地拒绝一首诗、一首词、一本书、一幅画、一部电影,也许未必因为它不够好,而是因为我们还没到可以欣赏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