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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神的艺术与科学》第八章 幻觉:常规生活之外的意识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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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觉既不同于对过去事件的一般性记忆,也不同于你我日常生活中的意识神游,因为它只发生在此时此地。

幻觉(hallucination)一词出现于16世纪前叶,当时这个词仅仅是指“神志不清”,我们今天所说的幻觉在当时被叫作“幽灵”(apparitions)。比如在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中,三个女巫召唤了三个幽灵来警告麦克白:麦克杜夫将回到苏格兰并战胜他。第三个幽灵是一个手持树枝头戴王冠的小孩,他说:

麦克白是永远不败的,

除非大伯南的树林

跑到了高高的邓锡南山上去。

当时的人认为幽灵就像梦境一样,可以预示未来。在接下来的剧情中,伯南的树林确实移向了邓锡南,并加速了麦克白的灭亡。

我们今天所说的“幻觉”一词是由法国精神科医生让-艾蒂安·埃斯基罗尔(Jean-Étienne Esquirol)在19世纪30年代提出的。直到现在,“幻觉”也被视作一种妄想,这是因为幻觉产生于意识,并且作为一种“附加物”强加于当下的现实。用最简单的方法来定义的话,幻觉即对不存在的事物产生了视觉或声觉上的感知体验,偶尔也会出现其他类型的感官体验,比如嗅觉或者触觉。

在幻觉感知者看来,幻觉是一种真实的体验。但与对现实世界的体验不同的是,这种体验无法与他人共享。幻觉既不同于对过去事件的一般性记忆,也不同于你我日常生活中的意识神游,因为它只发生在此时此地。对于正常心智的人来说,时间旅行往往是模糊的、存在于意识之中的,然而幻觉却可以延展到外部空间,而且生动得有如真实发生的事件。幻觉有时确实也可以与现实世界的感知体验互相作用,使不真实的事件同现实世界相重叠。2012年,奥利佛·萨克斯(Oliver Sacks)出版《幻觉》(Hallucinations)一书,书中曾举过一个有关幻觉的例子:当你看着前面的一个人时,你看到的不仅是一个人,而是五个一模一样的人排成一排。

幻觉可以十分逼真,甚至可以与日常生活融为一体。萨克斯谈到了自己在致幻药物影响下所经历的一次幻觉体验。他听到了自己的朋友吉姆和凯茜的敲门声,他起身开门,招呼他们进入客厅,他一边同他们聊天一边准备火腿和煎蛋。做好了之后,他将食物放在托盘里端回了客厅,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人。他们的交谈看上去十分正常,吉姆和凯西的声音也和平时一模一样,可是整个场景却只是幻觉。

尽管大多数幻觉都是视觉和听觉上的,但有时也会涉及其他感官。威廉·詹姆斯曾写到一个自己熟悉的朋友,那个朋友十分真切地感到了有人触摸他的手臂,于是他搜遍了整个房间来寻找那个入侵者。这是一种更难以捉摸的幻觉,詹姆斯称之为“存在感知”,即一种觉得还有其他人存在于房间中的感受。虽然这种幻觉并不伴有强烈的感官冲击,产生幻觉的人却可以感受到幽灵似的闯入者正面朝着某个方向,甚至身处某一位置。这一类型的幻觉时常被解释成上帝的现身。

幻觉也常常被看作是精神疾病的预兆:听觉幻觉者会被建议转诊精神科,而视觉幻觉者会由神经科医生来进行诊断。1973年,8名并没有任何精神方面问题的人曾经做过一个有趣的试验,他们来到美国不同的医院,假装自己可以“听到不存在的声音”。尽管在其他方面表现得一切正常,他们还是被确诊患有精神疾病,其中7人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一人被诊断为狂躁抑郁性精神病,并获准进入精神科接受治疗。当然,最终在说明真实情况之后,他们无须再接受治疗。这个例子又一次诠释了“肯定后件”这一逻辑谬误。有精神疾病的人确实常常出现幻觉,然而听到不存在的声音并不意味着人们患有精神疾病。事实上,大多数出现幻听的人也的确不是精神病人。有些人不厌其烦地体验幻觉大概仅仅是为了能获得快乐,或者是相信幻觉会带来创造力。波西米亚作家勒内·卡尔·威廉·约翰·约瑟夫·玛利亚·里尔克(常被称作莱纳·玛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a)就曾苦等多年,只为能听到那个“声音”跟他说话,好让他记录下话语内容。或许那个声音迟迟没有出现,正是因为它难以呼唤莱纳那过于冗长的名字。

在18世纪埃斯基罗尔的观点被接受之前,幻听被视为十分正常的现象,人们认为那是来自上帝或魔鬼的声音。一直到不久之前,人们仍然认为偶尔出现的幻听是来自于上帝的指令,并有人由此开始皈依宗教。威廉·詹姆斯曾在其著作《宗教经验之种种》(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中引用了贵格会[21]创始人乔治·福克斯(George Fox)的案例。一日,乔治·福克斯正与朋友漫步,突然听到了召唤:

忽然间我听到了上帝的指示,他告诉我必须走向那里。当时我马上就要到达我们要去的房子,我希望我的朋友们能先进去,却并没有告诉他们我自己是否也一同进去。当他们一进去,我就转身离开了,我走过了树篱,趟过了水沟,来到距离利奇菲尔德不到1英里的地方。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我看到了照顾羊群的牧羊人。接着,我又接到上帝的指令让我脱下鞋子。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当时虽是寒冬,上帝的话语却像火一样在我体内燃烧。

二分心智理论

朱利安·杰恩斯(Julian Jaynes)的畅销书《二分心智的崩塌:人类意识的起源》(The Origin of Consciousness in the Breakdown of the Bicameral Mind)出版于1976年,时至今日,该著作仍在再版。在这本书中,作者提到早在公元前1000年甚至更早的时期,人们已经开始受控于幻觉,当时的人们把幻觉解读为来自诸神的命令。杰恩斯从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中找到了佐证。《伊利亚特》取材于公元前12世纪的特洛伊战争,它通过口诵得以流传,并最终被书写记录,相传是由荷马在公元前850年左右完成。《伊利亚特》中的众人似乎并没有自我意识,书中也没有出现过第一人称——正如杰恩斯所说的“众神取代了人们的意识”。随后他又提出了“二分心智理论”,即众神给出指令和人们听到指令的划分。他写道:“这种古时候的二分制声音很有可能与现代人的听觉幻觉性质相似。很多完全正常的人也会不同程度地幻听。”

随着公元前2000年各种灾难事件的出现,二分心智理论也开始瓦解。人类也从被动地听从众神的指示逐渐转向了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杰恩斯认为,这种转变在《奥德赛》中体现得十分明显。《奥德赛》是《伊利亚特》的后续,也被认为是荷马所作,但无论是风格,还是对意识状态的描述,它与《伊利亚特》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在《奥德赛》中,众神丧失了主导地位,书中的角色有能力做出自己的决定。同时,他们也开始以第一人称来叙述。

杰恩斯还提出,这种转变同时伴随着大脑主导区域的转变。在二分心智理论盛行时期,右脑接收众神的指令,并将到指令传递给左脑,左脑专门处理语言信息,于是可以“听到”并执行众神的旨意。随着二分心智理论的衰落,主导区域转向了左侧,这一侧如今更多的是负责支配,而非执行。即便如此,时至今日幻觉仍然存在,只不过受右脑的残余功能的影响,频率有所降低。

虽然杰恩斯已于1997年去世,但他至今仍是一些人的崇拜对象。很难说他的理论究竟具有多大的历史意义,或是为神经学研究做出了多大的贡献。无论是从作品描述的事件来看,还是从作品自身完成的时间来说,《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作品的时间间隔都太短,根本不足以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从地理角度来说,即使是从当时的标准来看,杰恩斯所说的状况也仅局限于特定的区域,亚洲、南北美洲和澳洲人又是处于何种状况呢?对于大众来说,大脑两侧差异的观点很有吸引力,但这一观点更多的是来自于民间说法,而不是基于神经学事实。这种有关左右脑的说法也无异于人们常常提到的两侧大脑的各种两极对立观——感性和理性、爱情与战争、女性与男性,甚至还包括具有讽刺意味的政治上的左派和右派。然而,这种左右脑的故事还将持续下去。伊恩·麦吉尔克里斯特(Iain McGilchrist)在他2009年出版的《主人与使者》(The Master and his Emissary)一书中提出了右脑是主人,左脑仅仅是使者的观点。麦吉尔克里斯特认为支配权应该由左脑转交给右脑,或许是转交给二分心智理论。

然而,事实很有可能是:幻觉主要是产生于右脑。

电诱导

幻觉或是如同梦境般的体验可以通过手术获得——在开颅后对裸露的大脑进行弱电刺激。这可不是在推荐派对游戏,而是经证实行之有效的一种初步的脑部手术。著名的蒙特利尔神经病学研究所的创办者、神经外科医生怀尔德·潘菲尔德(Wilder Penfeld)开辟了利用外科手术切除包含癫痫病发作源的脑区的先河。在手术前,他常常对裸露的脑部施加微弱的电刺激以判断哪些部分是可以手术切除的。在脑手术过程中,患者意识清醒并可以保持交谈,如果刺激到某个特定的区域使他不能讲话,那就说明这一区域对语言功能来说至关重要,当然也就不能切除。让潘菲尔德感到惊讶的是,据患者反映,这些刺激有时会使他们出现幻觉,或是经历梦境般的体验。

这些被潘菲尔德称为“经验性反应”,常常是通过刺激颞叶引起的,而不是其他脑叶。颞叶可以让人回忆过去,其内壁覆盖着海马体,所以与记忆力密切相关。这些经验性反应对潘菲尔德和在手术中接受刺激患者来说,常常像是早期记忆的回放,这致使潘菲尔德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们大脑里的记忆储存量远远超出我们能够自动回忆起的事件量——说不定我们经历过的每一件事都在记忆银行里面藏着呢。这一解释也为精神疗法的治疗理念——有害的记忆应该被压制,然后慢慢诱哄出大脑——提供了依据。正如我在第二章里所说,这种想法可能很危险,有时可能会因为治疗师过分热情而使一些虚假记忆不知不觉地被植入脑中。

另一种解释是,比起过去记忆的回放,经验性反应更像是梦境或是幻觉。一位女性患者称她看见了自己降生的一幕,感觉就像是体验重生。一名12岁的男孩说看见持枪的劫匪向自己扑来,潘菲尔徳认为这样的景象来自于他看过的漫画。一位45岁的女士看见了以前两位老师的脸,她们走过来挤着她,吓得她哭了出来。一名14岁的女孩看见7岁的自己走在草地上,并感到后面有一名男子正要用绳子勒她的脖子或是击打她的头部。最后一个例子里患者所看到的景象与她7岁时做的一个梦十分类似,在梦里她和兄弟们走在草地上,忽然一名男子从后面走到她身旁,问她愿不愿意钻进他装蛇的袋子跟他一起走。比起过去的真实事件的回放,这些幻觉似乎更像是对潜在威胁的模拟。

在很多案例里患者都听到了熟人的声音,或者熟悉的语调,但却不是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模一样的回放。当被问到幻觉中的情节是否在之前的生活中真实发生过的时候,有些患者回答说,他们觉得有可能发生过,但并不确定。尽管如此,有些幻觉却异常真实而具体,就像下面这位26岁的女士所经历的:

同样的闪回镜头她经历过好多次,这些都和她表哥的房子和她对那里的记忆有关——她已经10~15年没去过了,虽然儿时常常会去。她坐在一辆停在铁路交叉口前的汽车里面。这些细节都很真实。她可以看到路口跳动的红绿灯。火车正在经过——在火车头的带领下从左向右行进着,她看到发动机处升起的煤烟,在火车上方随风向后飘散。在她的右侧有一家化工厂,她甚至记得闻到了从那里飘来的气味。

汽车的车窗似乎是开着的,她好像坐在后排右侧。她看见路边的化工厂,那是一栋被半截围栏环绕的大楼,有一大片停车场。这个工厂很大,布局也不规则,有很多的窗户。

即使这样,她说自己还是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实事件的回放,但她觉得好像是的。似乎更合理的解释是,这是以记忆中的元素为基础的“蒙太奇”。

所有这些患者都有癫痫病史,而这些经历,一部分是发生在病发期间,另外一部分则只有在大脑受到弱电刺激后才会出现。在520名患者中,接受左颞叶癫痫手术和右颞叶癫痫手术的人数基本相当,但是520人中只有40人在弱电刺激后出现幻觉。这40人中有25人的癫痫病灶位于大脑的非优势半球——大多数情况下是右脑。这对杰恩斯的“幻觉产生于右脑”的理论确实是一种支持,虽然总体看来视觉幻觉主要来自于右脑,而听觉幻觉产生于左脑和右脑的比例差不多。至少在说话的时候,杰恩斯的神似乎两边都会光顾。

这些幻觉经历无疑需要记忆的支持,而海马体的激活当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会如实地将记忆内容进行回放。更常见的情况是,它们看似是由记忆中的人事物的元素建立起来的,但却是以一种与之前发生的事件几乎没什么关联的方式构建的,而且常常以异乎寻常的方式呈现,看起来绝无在现实中发生的可能。它们更像是梦境,而不是我们正常生活中的精神时间之旅,甚至那些在某种程度上虚构出来的内容。或许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准确地回忆出事情发生时的本来面目。

感觉剥夺

幻觉常常产生于正常的感觉输入停止或减少的时候,就好像在真实世界被关闭的时候大脑创造了一个虚拟的世界一样,比如你晚上做梦的时候,你的大脑就是这么做的。感觉剥夺的形式之一是失明,失去视力的人常常会产生视幻觉。这对所谓的邦纳症候群(Charles Bonnet syndrome)患者来说是一种补偿。这种症状是以瑞士自然博物学家查尔斯·邦纳命名的,他对视觉衰退的祖父查尔斯·卢林所看到的“景象”非常感兴趣,因为这些幻觉非常绚丽华美。有一次他的两个孙女来探望他,卢林看见了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们穿着红灰相间的斗篷,戴着有银饰装点的帽子。当卢林对他们的出现表示惊讶的时候,孙女们却说她们什么都没看到,而小伙子们也消失不见了。等我视觉衰退的时候,我也希望看到我的双胞胎孙女(现在她们4岁)带着同样英俊的小伙子们出现在我面前——不过他们最好是真实的。

人们曾经以为“邦纳症候群”是一种罕见病症,现在了解到有15%的视觉衰退的老人都会产生复合幻觉,会看到不同的人、动物或者场景。多达80%的老人会看到更分散的形状、颜色或图形,这或许是由视觉皮层的随意运动造成的。在被剥夺了正常的输入之后,得不到满足的视觉脑便开始了自己的恶作剧。

失聪也可以导致幻觉,通常是听到音乐的幻觉,偶尔也会是其他的声音,比如鸟叫、钟鸣或是割草机轰鸣。与视幻觉不同的是,音乐的幻觉常常真实发生在现实中。它们可能非常细化,每一个音符、每一件乐器都被清晰地听到,虽然有时候只有几个小节能引起幻觉,一遍遍地响起。奥利佛·萨克斯曾提及一位患者在10分钟内听到《齐来崇拜歌》(O Come, All Ye Faithful)的片段九次半(由患者的丈夫记录时间)。另一位患者——一位小提琴家,在音乐会上演奏曲子的时候竟然幻听到了另一首曲子。但是这些幻听内容并不像熟悉内容的重播或者反复遭遇的经历,不算是发生过的场景的回放。

使人产生幻觉的音乐就像是第一章里提过的魔音绕耳,反复出现,难以驱赶,但是通常会更鲜活,更忠于现实,具有令患者难以置信的详细层次和准确度,而正常状况下他们常常连一首简单的曲子都无法听到。这种看似真实的幻听音乐可以用一位女士写给萨克斯的信来说明:

我不断地听到平·克劳斯贝和我的朋友们在管弦乐队的伴奏下反复在唱《银色圣诞》。我原以为是另外一个房间的收音机播放的节目,直到后来排除了所有外来声源的可能。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天,我很快就发现我既没办法关掉这个声音,也没办法调小音量。

另一位部分丧失听力的60岁的女士,不断听到好像来自收音机的音乐声从自己脑后传出,有一首歌连续重复了三周才被另一首替代。她无法识别出大部分自己所听到的歌,但之后她的家人却发现她能哼出这些曲调。很明显,这些歌埋藏在她的记忆深处,不知怎么只能以幻觉的形式出现。除了丧失了部分听力之外,她并没有身患神经系统疾病或心理失调的迹象。

体验“感觉剥夺”并不需要失明或是失聪。被困于囚室或地牢的人可能会从被萨克斯称作是“囚犯的电影院”的一系列幻觉和梦境中寻求慰藉。单一视觉也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水手、极地探险者、货车司机和飞行员都备受视幻觉的折磨,有时是非常危险的。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多少受到了药物引发的幻觉驱使,在他1798年的诗作《古舟子咏》中捕捉到了水手产生幻觉后的生活:“是的,一些长着腿的黏滑的东西/在黏滑的海面上爬来爬去。”

在20世纪50年代的麦吉尔大学,研究者雇用了一些人待在隔音的小隔间里,为了减少外界刺激,他们被要求戴上手套和半透明的防护眼镜,然后在可承受范围内尽可能久待。起初他们会睡着,但是醒来之后便觉得愈发无聊,迫切地渴望来自外界的刺激。很快他们的大脑便开始产生幻觉,而这些幻觉会由简至繁,最终演变成复杂详尽的场景。有人看到一群松鼠排着队列穿过雪地,也有人看到各种史前动物在丛林中漫步。在之后的研究中,志愿者待在感觉剥夺箱中并漂浮在温水里,这样一来便有效地切断了一切感觉输入。这样艰苦苛刻的环境很快便引发了幻觉。到了80年代,这些感觉剥夺箱作为可引起强烈幻觉的致幻工具受到了热烈追捧。

在涉及的脑区方面,感觉剥夺后产生幻觉和正常的视觉记忆也存在差异。德国的一组研究人员说服了一名女性艺术家配合他们的视幻觉实验。她以蒙眼的状态在核磁共振扫描仪内分几个阶段度过了22天,这样可以标示出幻觉出现和消失的时间。这些扫描结果表明她的视觉系统的活化与幻觉的出现时间完全吻合。随后,她为其中一些幻觉绘制了图解,而当她被要求想象召唤幻觉的过程时,这些脑区却并未被激活。在视觉输入缺失的情况下,我们似乎无法激活真正带给我们视觉体验的脑区,但是幻觉却可以为我们做到这一点。

药物

获取幻觉的最快方式是服用致幻药物,正如奥利佛·萨克斯所说的——“超越需求”。人类与致幻药物的关系如此亲密,以至于我们已经和差不多100种含有精神活性物质的植物建立起了共生关系。似乎植物需要我们就好像我们需要它们一样,而与致幻性相比,我们对其产生的愉悦感的需求要更加强烈,虽然我们不应该把一切都归功于这些植物的存在。有些植物能够释放作用于精神的活性剂来阻止捕食者,或者诱使其他动物吃掉自己的果实借此将种子散播出去。我们人类更是借助这些植物,合成了新的致幻剂。

在19世纪90年代,西方人发现了佩奥特掌,一种具有致幻性的仙人掌又称麦司卡林(mescal),5000多年来被美洲印第安人用于宗教仪式或作为药物。美国著名医师塞拉斯·韦尔·米切尔(Silas Weir Mitchell)曾描述过它的效果。他曾服用过一剂,之后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安定下来,闭上眼睛,体验“魔法般的两小时”。其间,他看到了鲜艳的颜色和光线的排列,一块灰色的石头不断长高最后变成了一座精致的哥特式大教堂,成群的巨型宝石又或许是彩色的水果——“相比之下,我以往所看到的一切颜色都黯淡无光。”

威廉·詹姆斯在他1902年的著作《宗教经验之种种》一书中提到过一位皮克先生,说不定就是记忆天才金·皮克的长辈,他曾记录下自己因麦司卡林产生幻觉的经历:

当我早上走进田野去工作的时候,神的荣耀出现在他所有的有形创造中。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收割了燕麦,也记得每一株麦秆和它们头顶麦穗的样子,在彩虹般的荣耀中整齐排列,神采奕奕,沐浴着上帝的荣光,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

麦司卡林以及其他的致幻剂似乎都特别偏爱与视觉相关的脑区,尤其是感知颜色的区域。

奥利弗·萨克斯自己也是20世纪60年代药物文化潮中满腔热情的一员,那是甲壳虫乐队高唱《露西在缀满钻石的天空》(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的年代,而该首歌曲的创作也是为了颂扬麦角酸二乙基酰胺(一种致幻剂,略作LSD)。他从大麻开始尝试,获得了“神经与神圣并存”的体验。然后,他又转向了安坦——一种与颠茄碱类似的合成药物,正是安坦使他产生了朋友吉姆和凯西来访的幻觉(前面的部分曾经提到过)。刚刚吃完为并未到访的客人准备的火腿和煎蛋,他便听到了直升机的声响,原来是父母突然到访。伴着直升机降落时震耳欲聋的巨响,他飞快地冲了澡换了衣服。剩下的部分你也知道了——根本没有什么直升机和父母,只有可怜的萨克斯自己。

他还开发出一种药物鸡尾酒,成分包括安非他命、LSD和少许大麻。他特别期待可以看见靛蓝色,这是艾萨克·牛顿任性地一定要纳入色谱的颜色。在喝过自调的鸡尾酒后,他面向一堵白墙发出了指令“我要看靛蓝色——就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一滴巨大的、梨形的、最纯正的靛蓝色”。他觉得这就是天堂的颜色。这似乎是比较少见的个例,因为幻觉至少是部分受控于产生幻觉者的——他提出了要求,便得到了满足。然而接下来的药物试验将他的天堂变成了地狱。幻觉的内容变得令人不快甚至是恐怖,睡眠也备受影响,萨克斯患上了震颤性谵妄[22]。在朋友卡洛尔·伯纳特(Carol Burnett,美国女演员)的帮助下,最终他成功地摆脱了药瘾,并再度成为成功的作家及神经学家。

在扩展意识方面,幻觉的确效果显著,梦境也一样。梦本来就是通过感觉剥夺锻造出来的幻觉,虽然它们与夜间眼球运动之间的关系表明它们是自然事件。所有的文化都有对致幻剂的痴迷,仿佛人类生而具备这样的需求,想要去探索常规生活之外的意识的边界。或许幻觉正是宗教的催化剂,它让人们感到生存的意义之重大远不止日常的生活琐事,也向人们昭示了生命的短暂。正如莎士比亚的戏剧里麦克白所说的:“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死亡之路。”

药物所引发的幻觉似乎大部分都是视觉性的,但是伊夫林·沃(Evelyn Waugh)的半自传体小说《吉尔伯特·平福德的受难》(The Ordeal of Gilbert Pinfold)是个例外。伊夫林·沃嗜酒如命,而小说中他的另一个自我——吉尔伯特·平福德,亦试图在自己平时喝的酒里面加入强效安眠药水合氯醛和溴化钾镇静剂,想以此来祛除悲痛。后来他决定乘船到印度休养。他戒掉了安眠药,但是依然酗酒,然后就出现了幻觉。他所经历的仅仅是听觉幻觉——主要是指责的声音,也有音乐声、狗叫声、残忍的殴打声以及幽灵般的海上的声音。这些幻觉越来越荒谬,同时出现的还有他的一些妄想,比如迫害他的人拥有能够读取并播放他想法的机器。不过他倒是一直觉得这样的世界和周围的海浪声并没有什么异常。

至少在西方社会,酒精对大多数人来说是首选的致幻剂。威廉·詹姆斯曾这样评论:“酒精对人类的影响无疑要归功于它对人性中神秘能量的激发作用,而这种影响常常会被无情的事实和清醒时冷漠的批判彻底粉碎。”很明显詹姆斯言下所指的是纵酒的影响,一杯红酒似乎不足为害,甚至还可能对你的健康颇有益处。但长期酗酒带给你的可不止神秘,还有震颤性谵妄,其症状包括不受控的颤抖和各种幻觉的出现,正如吉尔伯特·平福德的故事所描绘的一样,而且即使是在戒酒之后,戒断效应也会持续存在甚至是变本加厉。干杯!

幻觉和梦境可以引领我们进入意识难以到达的脑区域。正常状况下,我们的精神时间之旅无法复制现实中的真实体验,那是它们建立的基石。同样的,幻觉也无法使我们再次体验精确的记忆或是对未来所做的计划。那么,或许这二者之间需要我们去权衡。在清醒的工作时间里我们需要控制自己的想象力,这样就不会过于偏离现实世界的约束,毁灭于永生的梦想或是化身为神的妄想。在夜间或是感官世界关闭的时候,正是我们的大脑充电并对自身极限发出挑战的好时机——就好像马拉松选手或是登山运动员试图挑战他们的身体极限一样。梦是生命周期的自然组成部分,药物致幻则更像是脱轨,本是去往天堂的邀约,最终却指向了地狱。

值得注意的是,幻觉可以刺激感知系统,让我们在幻境中的所见所闻如同在现实世界一般。但是我们所习惯的感觉是通过外部世界对感官器官的刺激获取的——来自于我们的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幻觉和梦境侵入我们感知系统的程度或许可以表明,感觉从根本上来说是由我们的内心驱使产生的,来自外部世界的信息不过是起到了一个引导作用,指引我们去看到、听到、闻到特定的内容。这么说或许有些夸大其词,但是幻觉告诉我们,感觉远非满足眼球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