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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隐》31、卓府留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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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三号那天,李天然在报上看到了消息,山本率领着一个“日华经济合作团”,搭乘刚成立没几个月的“华北航空”班机,昨日由东京直飞北平。

  新闻不很长。除了引录了一段山本的话,像什么“争取华北政治之特殊性质,谋求五省之贸易改善,树立中日满之经济提携”,顺便还提到访问是二号晚上在卓府进行的。是卓老太爷卓雅堂出面宴请。南上贵宾还包括江朝宗,殷汝耕,潘毓桂。

  李天然有点搞不懂。像殷汝耕,是给南京国民政府通缉的汉奸,可是,他记得罗便丞提过,这小子人还住在北平,每天坐大汽车去通州他那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去办公。

  他没去多想。对他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山本这次看样子还是住在卓府,应该还是花园那幢小楼。这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这两天他也比平常更勤着看报,留意山本的动静。都没有。倒是有个头条新闻说,三个日本兵在朝阳门外向守卫半夜开枪,坚持开门进城归队,说是要参加次日在东单广场上的实弹演习。

  六号星期六,李天然中午起的床,发现师叔刚回来,手上一个小纸包。他请了安,“就今儿吧。”

  “好……”德玖把纸包摊在茶几上,“刚买的。”

  旧报纸里头躺着一堆绿绿亮亮圆圆的玻璃球。

  “小孩儿弹的珠儿……”德玖捡了一粒,在手里转了转,“轻了点儿……不要紧,多使点儿力。”

  他递给了天然,“你试试。”

  李天然接了过来,掂了掂,两眼搜索着客厅四周。

  他突然倒退了三步,右手三指捏着弹珠,屏住气,平地拔起了不过两尺多,空中翻了个身,而就在开始下降的刹那,一喊,“开灯!”右腕轻轻一抖,打向十步外房门旁边墙上的开关,也就在双脚落回原地的同时,“啪”的一声,屋顶吊灯也一下子亮了。

  “好!”德玖闷声喝彩,“好,快赶上你师父了。”他朝前走了几步,在地毡上找到了那个玻璃球儿,弯身捡了起来,“弹珠也没碎,腕力恰好。”

  给师叔这么一夸奖,天然脸上没露出来,嘴上也没承认,可是心里头舒服极了。他微笑着打了个岔,“咱们什么时候走?”

  “天黑前吧……白天还没去逛过。”

  李天然打发徐太太早点回家。爷儿俩太阳刚开始偏西出的门。

  二人都是一身黑,优哉游哉地溜达,一下子就混进了大街上灰灰黑黑,同样优哉游哉的人群。

  过了皇城根,夕阳正对着他们软软地照过来。西天半边云给染得紫紫红红,衬出远近一层层黑黑灰灰的屋顶。前方高高的空中,忽现忽没,一群大雁在天边悠悠北飞。

  李天然发现,几天没去注意,街边路旁的积雪早都化了。

  “你瞧,”德玖一指,“快吧?那棵柳树都长芽了。”

  爷儿俩在前海附近找了个小茶馆。两杯之后,李天然跟掌柜的借了张纸和笔墨。

  “劳您驾……”他把毛纸毛笔推到师叔面前,看看旁边桌上没人,开始低着嗓子念。

  “三月二十一日午夜……”

  他等师叔写……

  “西洋楼废墟……”

  他又等了等……

  “燕子李三,还山本剑。”

  天然拿起来看了看,一笔小草。

  “信封?”德玖问。

  “不用。”

  “干吗三月二十一?”他套上了毛笔。

  “春分……总得拣个日子。”

  “废墟?他找得着?”

  “那是他的事。”

  “要是他回了日本?”

  “也是他的事……看他是要剑,还是不要脸。”

  “好小子!”德玖盖上了墨盒,“要是他带了帮子人?”

  “到时候再说。”

  “那……”德玖顿了顿,“你领教过日本剑道没?”

  “没,见都没见过,”天然抿了口茶,“不就是把刀吗?总不至于寒光一闪,飞剑取我的头吧!”

  德玖笑了,“那倒不至于……不过,”他想了想,“我倒见过一回,在承德……”他喝了口茶,“别的我也说不上来,反正留神他出刀,他们刀出鞘就是一招……又快又准,又阴又狠。”

  “哦?……来这一套?”天然微微一笑。

  “好小子!”德玖捋了捋他下巴胡,也微微一笑。

  他们像那回盗剑一样,从德胜门抄了过去。

  夕阳只剩下了最后一片微弱余光,连人影都照不出来了。

  二人沿着人家院子墙根走,上了西河沿,找到了上回蹲的那棵大柳树。

  他们戴着毛线帽,没蒙脸。天还不晚,路上还有人。要是给不相干的瞧见了两个蒙头蒙脸的夜行人,会更糟。他们俩都只把帽檐拉低,把黑手绢绕在脖子上。

  两个人一先一后上了卓府花园东墙,再沿着里边长廊屋顶,贴着瓦,爬到了小楼东边。

  他们紧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看,只是听。

  小楼上下都亮着,都有人影,也有阵阵语声。

  那两头狼狗懒懒地躺在前面草地上。

  太阳早下去了,月亮还没上来。没风。天可凉了。

  下边的人像是在平常干活儿,不像是忙着有客人要来。二楼出现过两条人影,一男一女。高高瘦瘦的像是山本,上身白衬衫,下身黑西裤,在走廊上抽了会儿烟。

  女的只是在房门口闪了几闪。

  天然贴着师叔耳朵,“您怎么看?”

  “有人更有意思。”

  “像是要出门儿。”

  “那就快……你往后边绕,我在前头给你捣捣乱,听见有事,你就动。”

  李天然蒙上了脸,“弹珠您带上了?”又戴上了皮手套。

  “唉,这时候不用,还等什么时候。”

  天然朝北边绕过去,到了小楼后头。小花园很黑,也很静。二楼窗子都上了帘,只透出少许光亮。

  他记得中间是客厅,西边是睡房厕所,东边空着。

  他轻轻无声地跃上了一楼屋檐,试了试面前的窗户……里边插上了。

  前边大花园突然连着响了几声狗的惨叫。人音杂了。不少人在嚷。

  他知道要快,举起了手,少许用力一捶玻璃,“哗啦”一声。

  他等了等。没有动静。他探手进去,摸到了把手,开了窗,一撩绸帘,弯身钻了进去。

  屋里不亮,隐隐辨认出跟上回差不多,几只箱子,小沙发,一堆堆衣服。他上去把房门拉开一道细缝。

  前头花园里更吵了。好些人在喊叫。小楼下边咚咚地响着杂乱的脚步声。

  那两条狗叫得更尖更惨了。

  他从门缝瞄出去。

  客厅门开着。走廊上站着两个人,靠着栏杆,手上像是举着酒杯,正朝下边看。

  他没再犹豫,开门进了客厅,扫视着四周,眼角不离门外走廊上那两个人。

  他瞧见咖啡桌上有个银盘,上头摆着一瓶红酒。

  他无声移步向前,掏出口袋里那张纸,塞了过去,再用瓶子轻轻压住帖子一角……

  他出了园子就褪了蒙面,慢慢逛回小茶馆。德玖已经坐在那儿等了,见他进来,给他倒了杯茶。

  天然喝了一口,“您待会儿干吗?”

  “我刚打发掌柜的去给买几个包子……吃饱了,再去东宫走走。”

  德玖说他先在长廊上头,赏了那两条狼狗几个弹珠。这两条狗叫得之惨,把里头几个护院全给引出来了。他换到假山后头,每隔一会儿就甩几颗……“你哪儿去?”

  “上马大夫家坐坐。”

  分手的时候,天可黑了一阵了。沿街的铺子早都亮起了灯。很舒服的三月天。路上还有不少人。

  李天然慢慢逛到了干面胡同。都不在家。刘妈请他到了客厅,也不用吩咐,就给他端来一瓶威士忌,一壶冷开水,一桶冰块。

  他配了杯酒,顺手拿起桌上一本又厚又重的书,Gone With The Wind,靠在皮沙发上翻……

  一家人过了十点回的家,还跟着一个罗便丞。

  “看到哪儿了?”丽莎边脱大衣。里面一身白色落地长裙。

  “刚摔了花瓶。”

  都宽了外衣。罗便丞为每个人倒酒。马大夫松了领带,陷入大沙发,“没事吧?”

  “没事……过来坐坐。”

  “天然,”罗便丞举杯一敬,“有蓝田的消息没有?”

  “没有。”

  “奇怪,一个多月了……蓝兰也没消息?”

  “不知道,最近没碰见她。”

  罗便丞握着酒杯在想什么。马姬坐到他身旁,“你听到什么?”

  “我?关于蓝田?没听到什么。”

  丽莎偏头望着他,“你的表情不像。”

  “哦……和蓝田没有关系……”他顿了一会儿,“也许以后会有。”

  “耶稣!”马姬忍不住大喊一声。

  “你们没看今天的报吗?”他抿了一口。

  “到底什么事?”马姬真的急了。

  “日本军队在东单广场大演习。”

  马大夫擦洋火点他的烟斗,“也不是第一次了。”

  “实弹是第一次。”

  “在城里……是。”

  “还有什么?”丽莎也有点忍不住了。

  “吃饭的时候我没有提……”罗便丞添了点酒,“在座好几个人都不熟,不过我去参观了。”

  “怎么样?”烟斗熄了,马大夫又划了根火柴。

  “唉,怎么说好……我是日本使馆邀请去的。”他伸直了那两条长长的腿,靠在沙发背上,“只有我一个外国……抱歉,美国记者。”

  “结果?”马大夫都急了,把火柴棒丢进了烟灰碟。

  “实弹,机枪……一个营的兵力,只是……”他又停了下来,把每个人搞得又急又烦,可是只有等。

  “只是……有个助理武官给我解释,一个营代表着一个师团……这还不算,东单广场上,正中间,盖了一座长方形的城堡……不大,比这间客厅大一点而已……三个中队,有先有后,分别从西边、西南和东边三个方向进攻……还有坦克……”

  大伙儿静静地等。

  “是那个武官最后一句话让我感到恐怖……”

  他又停了。马大夫板着脸,“说啊!”

  “在城堡给攻破之后,枪声还没停,他跟我说,‘那就是北平!’。”

  大伙儿都愣住了。

  “如此公然?”马大夫喷了几口烟。

  “是……如此公然。”

  “没有中国记者在场?”

  “没有。全是日本记者,拍照片的,拍纪录片的……”

  “那北平这些报上的消息怎么来的?”马姬推了他一下。

  “显然照抄使馆的新闻稿……哦,”罗便丞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天然,“还有那位鸭妈摩多……”

  “谁?”天然没听懂。

  “鸭妈摩多,山本……坐在前排。”

  李天然心里一颠。他突然感觉到什么盗剑还剑,不但给自己找了件麻烦,而且无意之中把他和蓝青峰的关系拉得更紧了。本来是蛮单纯的出口气,现在好像又跟蓝的工作扯到一块儿了。

  “为什么单独邀请你?”马大夫见没人说话,就问了一句。

  罗便丞装得一脸委屈,“我也不是一个完全没用的记者。”

  大伙儿笑了。马姬揉了揉他胳膊,安慰他。

  “你自己怎么看?”马大夫接着问。

  “想要拉拢我吧……我写得比较客观。”

  马大夫慢慢喷着烟,“你会报道这个演习吗?”

  “当然,已经差不多写好了……明天一早就发。”

  “他们在利用你。你知道吧?”

  “拉拢比较好听一点。”

  “随你便。他们想拉拢你。”

  “那目的是?”罗便丞的声音表情都有点自卫。

  “目的是?……”马大夫板着脸微笑,“目的是利用你的新闻报道来替他们在美国宣传……吓唬一下贵通讯社的读者,让他们觉得更应该中立,更应该坚持孤立。”

  “I Love you,Daddy!”

  给马姬这么激动地一喊,罗便丞脸上有点挂不住。马姬也觉出了,偏头亲吻了一下他的面颊,“不用难过,你只不过是天真,比起恶人先告状,要可爱得多了……”

  罗便丞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在你心目中可真伟大!”

  马姬起身,整理了一下她那浅蓝色晚礼服,取了罗便丞的大衣,“回去写稿吧,我送你上车。”

  他有点不太甘心就这么走,边穿大衣边申辩,“我也没有那么天真……刚才问起蓝田,就是担心他笕桥一毕业,就要去打仗。”

  马姬等他握完了手,挽着他出了客厅。

  “我去换衣服,”丽莎放下酒杯,站了起来,看着天然,“你要是有话,等我回来再说。”

  马大夫和天然坐在那儿干等。

  母女二人几乎同时进了客厅。丽莎换了身红睡袍。她们全倒进了沙发。

  “好,天然,什么事?”马大夫先开口。

  李天然喝了口酒,慢慢把留帖的事跟他们说了。

  马家三个人都沉默不语。这种沉默让天然感到一股压力。他扫了每个人一眼,“这件事关系到我们练武的。”

  没有人反应。

  “天然,”还是马大夫先开口,“我现在心很乱……三月二十一?那还有时间。过两天,来取刀的时候我们再谈……”他站了起来,“丽莎,我们去睡吧,让他们两个说说话。”

  马姬目送她父母进了里屋,又等了几秒钟,偏过头来,直盯着天然,“Why?”

  “老天!”他闷声一吼,“你忘了我是谁?!”

  她给天然的声色吓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怎么会忘记?”

  他稍微平静了点,“我不敢说我有多大本领……”可是胸脯还在一起一伏,“要是师父在,也轮不到我出面……可是师父不在,也没有人出面,”他顿了下,“山本侮辱了我们整个武林。”

  马姬张大了眼睛,“对不起,天然,我没有听清楚,山本侮辱了谁?”

  天然没有立刻回答,他意识到这句话中有话。

  她等了几秒钟,看他还是没有反应,就又补了一句,“原来山本侮辱的是你们武林。”

  他很气,可是又想不出适当的话来顶回去。他闷闷地抿着威士忌。

  马姬又等了几秒钟,移到他身旁,抓起他的手,“我们回来之后,差不多每天都在谈你……好,对不起,我刚才的话有点过分……”她想了一会儿,“听我说,有两件事,我觉得你搞混了……”

  李天然陷在软软的沙发上,一动不动。

  “你师父一家的仇,你非报不可。我们都了解……很难接受,可是了解,而且同情,而且……只要你开口,我们绝对帮忙……”

  天然有点激动,呼吸有点急促。马姬拿起他的手,轻轻一吻,等他平静下来,“天然,是Maggie在跟你说话。”

  他呆呆地点点头。

  “好……两件事。一件报仇,我已经说了,而且希望你报成,只要你没事,是第二件……你以为山本侮辱的,只是你们武林?”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让我换个方式来说……你以为这只是争一口气的面子问题?……那刚才罗便丞说的皇军在东单实弹演习,攻打北平,又是什么?”

  他一动不动,只是胸瞠一起一伏。

  “爸爸的事,他跟你说了,是吧?……”马姬欠身为二人添了酒,把杯子给了天然,自己抿了一口,“他一辈子献身给病人。可是现在……他想要治的是一个更危险的病……明白吗?”

  他没有反应。

  “回到刚才。不要以为教训了一个山本,保住了你们……保住了中国武林的声誉,就没事了。”

  天然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因小失大?”

  “差不多,见树不见林……还有,我知道你也知道,”她脸上也露出一丝苦笑,“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不是光靠一个人的本领,就可以解决的。”

  李天然一口干了他杯中的威士忌,站了起来。

  她送他出去。在黑黑的大门洞里,她亲吻着他,“我下礼拜六走,这几天都会在家陪爸爸妈妈。没事来找我。”

  他出了大门,心很乱,脑子和胡同一样一团黑。

  世界上的事真是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难办。师父从前哪儿有这么多麻烦?该干就干。说干就干。干得又对又好。而且干了一辈子,才被尊为顾大侠。可是现在,一个山本就招惹这么些话。

  而且他无话可回。

  他几乎不由自主地进了烟袋胡同。看看表,快一点了。管他徐太太不徐太太,睡不睡在对屋,他现在特别需要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