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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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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草儿拿来药箱,给我治伤。她动作熟练,敏捷地把碎瓷片从沙口里挑了出来,伤药包扎。
  我默默地看着她弄。她模样生得乖巧伶俐,身材娇小,一双手却是修长有力,指腹有茧,显然是双习武之人的手。
  我早知道她身手不错,今日看她这架势,即使我状态好时都未必是她的对手,更别说现在病怏怏的了。
  草儿给我包扎完了,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笑盈盈地说:“陆姑娘放心,只是皮肉伤,很快就会好的。”
  我看了她片刻,问:“你是谁的人?”
  草儿大方道:“奴婢是禁卫军特卫,听命于陛下。之前奉命潜伏在北辽寻宝,未能向陆姑娘您禀明身份,还请姑娘您莫怪。”
  也是,早听说特卫人才复杂,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而且直接听命于皇帝。
  我虽然不知道萧政弄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要灭我全家,是不容置疑的。
  草儿出去了一会儿,带着一个老妈子,端着饭菜进来了。
  “陆姑娘睡了半日,想必该饿了,用点午饭吧。”
  我也不矫情,由她扶着过去吃饭。一看,春记的烧鹅,高记的糖醋鱼,长升楼的杏仁奶黄糕,都是我爱吃的。
  草儿一边给我盛饭,一边说:“这都是陛下吩咐下人去各家买来的,说是姑娘您喜欢吃。”
  我忍不住说:“萧政有心了,一边抄了我的家,一边买来我爱吃的菜哄我。当我是猪,有吃的就什么都不顾了?”
  草儿轻笑,和和气气道:“姑娘心里有气,只管发出来。这样心里才舒坦,才能多吃几口。”
  她这般棉中带韧,笑脸迎人,我冲她发再多的火也没用,干脆闭口吃饭。
  吃了饭,我不想再在床上躺着。草儿便搬了椅子,扶我在檐下乘凉。
  我这才仔细打量这个地方。廖致远说这是他的别院,不过我看这里也不过是普通民房,只有一进。屋子白墙灰瓦,铺着青砖,十分整洁朴素,可是家中摆设,无一不精致贵重。碟碗花瓶全是官窑的,金丝楠木家什,床上一张帐子都是南绸飞云绣。
  也不知道这院子在京城的什么位置,四周十分安静,连声狗叫都听不到。一日过下来,我知道院子里只有草儿和一个做粗活的老妈子。那大妈是个哑巴,只知道老实干活,从不抬头看人。草儿和老妈子从不出院子,外面自有人把米面蔬菜递进来。
  我大致估计了一下,外面起码有四个以上的侍卫把守着。不过我脉被封了,又下了药,走不了两步就气喘吁吁的,真觉得他们小题大做。
  草儿人活泼,坐我身旁,一边结绳子,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却就是不说和我家一案有关的任何事。我也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干脆不理她。她也不介意。
  我晚上睡得不好,时睡时醒,总是梦到家人在大牢里,弟弟在哭,妹妹们也在哭,狱卒要对晚晴动手动脚。我焦急万分,想跑过去,脚却钉在了地上一般动不了。我大急之下,猛地醒了过来。
  黑暗中,我敏锐地发觉床边有人。
  不待出声问,我已经反射性地抽起枕头砸了过去。
  那人没料到我突然发难,被砸得轻哼了一声。外面立刻有人破门而入。
  “陛下!”
  “没事。”床边的人沉声道。
  是萧政?
  侍卫点亮了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下我们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我还想朝萧政砸点什么,可惜手边只有被子了,扔出去我就要着凉。我只好披了外衣,靠着床头坐着。
  萧政弯腰把枕头捡了起来,拍了拍,递给我。我看都没看他。他的手伸了片刻,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也是,都脏了。”他丢开了枕头,又在我床边坐了下来来。
  我忍无可忍,讥讽道:“夜半三更的,皇上跑到姑娘家的床头坐着干吗?莫非你宫里妃子造反,你没地方睡觉了?”
  萧政却比我预计得要无耻得多。他嘴角弯了弯,说:“我就喜欢你这伶牙俐齿。”
  我只觉得背后一阵冷风,缩了缩,“陛下朝中那么多谏官,各个都比我伶牙俐齿。陛下想找骂,听他们说话就是。”
  萧政瞅着我笑,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大半夜看着竟有点吓人,“那些老头子,那及郡主看着赏心悦目,听着心情舒坦?”
  我恶心得要死,“难不成你老人家饶我不死,圈禁起来,就是为了听我日后天天骂你的。真是个变态!”
  萧政笑道:“继续骂呀!我就喜欢听你这样说话。”
  我怎么可能顺了他的意。他这么一说,我立刻闭上了嘴。
  萧政也不急,修长的手指摆弄了一下帐子上的流苏,轻声说:“朝中众臣已经联名上书,让朕将你全家满门抄斩。”
  我暗暗拽紧了被子,“和我说这个,是希望我向你求情吗?”
  萧政笑了笑,“你会吗?”
  我直视他,高抬着下巴,冷笑道:“不会!你等这天,不知道等了多久了。即使我求了,你又真会饶恕我们一家?”
  萧政嘴角依旧弯着,眼神似乎有点落寞。他侧了侧头,道:“原本已经放你走了的,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咬了咬牙,“我即便要死,和家人死一起,也是心甘情愿的。”
  萧政浅笑,“你不信我是真心实意想放过你的?”
  “信。”我说,“可我不稀罕!”
  萧政眼神黯淡,似乎是受了伤。我看着更觉得窝火。白天才逼死我娘,晚上就装出这无辜的副样子,给谁看?
  我冷冷道:“你将我圈禁起来,到底想做什么?我又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就算我爹党羽下还有哪几个不服的,把我搬出来,我一个女儿家,名分也不正。”
  萧政叠着腿,手肘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淡定地看着我,说:“我不杀你,也不利用你。等处决了你家,我给你寻个出身,然后会好生安顿你的。”
  我脑子转了一圈,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觉得一股愤怒铺天盖地而来。这种羞耻、憎恶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却强烈得简直要把人逼疯了。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跳下了床,一把揪着萧政的脖子,将他一把按在地上,右手藏着的碎瓷片夹在指间,抵在了他的颈项。
  萧政微微一愣,这时门外的侍卫已察觉不对,再度破门而入,拔剑朝我刺了过来。
  “且慢!”萧政喝道。
  侍卫训练有素,把剑刹在离我脖子还有半寸的地方,锋利的剑气刺痛了我的皮肤。
  我将萧政死死压在身下,碎瓷片就贴着他脖子上的脉搏。这样一番举动,已经让我气喘吁吁了,可是只要我孤注一掷,手下用力,照样可以让他血溅当场。
  萧政却已经恢复了镇定,一动不动让我压制着。他黑亮的眼睛里带着笑,低声道:“动手呀!杀了我,就等于救了你全家了。”
  “陛下!”侍卫紧张地把剑又逼近了我半分。
  我的力气却在飞速流逝,夹着瓷片的手已经开始发抖。
  萧政也发觉了,所以他的笑意加深了。
  “再不杀我,可就没机会了。”
  我紧咬牙关,手下一重,瓷片在他白皙的颈项上划了一道口子,暗红的血浸了出来。
  第62章
  侍卫大喝一声,出手刺过来,我抽身一躲,还是被刺中了肩膀。只觉得一凉,然后是火辣辣的痛。
  萧政这时飞速出手,拍在我那只拿着瓷片的手上。瓷片应声落地,我的力气也耗尽了,软软倒下。
  萧政挺身坐起来,伸手一捞,将我稳稳接进怀里。
  我喘着气,想挣扎,却发觉实在是没有了力气。
  萧政轻笑一声,将我抱紧了,站了起来。
  “我就说了,错过了机会,就再也杀不了我了。”
  懊恼、悔恨、自责,充斥满了我的内心。我痛苦地紧咬着下唇,嘴里一片咸涩,眼睛火辣辣地疼着,干脆禁闭上,不去看他。
  萧政将我轻放回床上,给我盖上被子。
  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挥掌扇过去。萧政敏捷地一躲,眸色顿时暗沉下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咔嚓一声卸了我的关节。
  我惨叫一声,痛得缩在才床上,再也动弹不得。
  瑟瑟发抖之际,感觉到有人在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发。那人语气温和,就像一杯甜美的毒酒一般。
  “不要反抗我,你力量不够的。棠雨,你要服从你的命运。”
  我猛地抬起头来,狠狠瞪着他,“萧政,我从不服从命运。你可以杀了我,要不就放了我,别妄想可以豢养我!”
  萧政从容优雅地站在床边,他脖子上的伤还在流血,侍卫递过帕子,他也不接。这个人,阴冷得就像一只蛇,正对着我吐着胜利的信子,我却再不能伤及他半点了。
  萧政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用近乎哄人的语气说:“你也别气。我会这样,还不是你当初期望的?”
  “放屁。”我破口大骂,“我期望你杀我全家?”
  萧政苦笑,“你忘了?当初你从水塘里把我救起来。我哭个不停,你是怎么对我说的?”
  我愣住了。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从小到大除暴安良的义举也多得数不胜数,我怎么记得住?
  萧政摇摇头,说:“你说:哭有什么用?若想无人欺负,就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比谁都强,爬到所有人的头顶,就再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我愕然。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果真不记得了”萧政叹气,“如今我真的站在万万人之上,从今往后,也的确再没人能欺辱到我头上了。”
  我吐槽道:“现在说这话,还为时太早了吧?”
  萧政满不在乎,道:“我始终记着你的话的。让自己成为最强大的人,控制全局,把握制胜。”
  我不想再和着个疯子对话,干脆别过了脸。
  萧政也不介意。他突然伸手,抓住我脱臼的胳膊一扳,我痛叫一声,不过关节总算是归位了。
  萧政避开我的剑伤,将我按进床里,然后慢慢俯身下来。
  我浑身绷紧,只想着万一躲不过,咬舌自尽的力气还是有的。正想着,萧政就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
  我惊恐地瞪着他。
  萧政玩味一笑,低头在我额头亲了一下,然后抽身松手。
  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又发了一身鸡皮疙瘩。
  “回宫吧。”萧政接过了侍卫地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脖子上的伤。
  草儿正跪在门口,道:“奴婢失职,没有照顾好陆姑娘,求陛下责罚。”
  萧政扫了她一眼,“等这事完了,自己去刑堂领罚。”
  草儿反倒松了一口气,磕头谢恩。
  萧政带着侍卫扬长而去,我却花了好一阵子才冷静下来。
  草儿又拿来药箱给我肩伤伤药,一边说:“陆姑娘身体虚弱,还请好生休息才是。陛下总是怜惜您的,您也不要和自个儿过意不去。”
  我别过头不理她。她扶我起来,帮我换下了被冷汗浸湿,又沾了血的亵衣。我身体气血不顺,头一阵阵发晕。
  草儿不知道往香炉里丢了什么香,我闻着更觉晕沉,渐渐睡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
  草儿踩着时候进来,给我端来洗脸水,为我更衣。衣服是拿宫里的料子做的,样式却普通,我便顺从地换上了。
  等到用早饭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的瓷器全都换成了木质,屋里案头摆着插花的两个大瓶也不翼而飞。
  草儿见我发现了,便说:“陛下说了,怕姑娘您再不小心弄伤了自己,就让人把尖东西都换掉了。”
  我也没说什么,冷哼一声,继续喝粥。
  也不是没想过绝食。不过家人都还在牢里关着,怕会反过来被萧政胁迫。他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
  之后三、四天都过得很平静。萧政没再来骚扰我,廖致远倒是天天都会过来一趟,小坐片刻才走。
  我不想和他说话,他便坐在那里自说自话,说什么朝中正分成两派,为如何处置魏王的事吵了起来。有的说魏王罪不可赦,当凌迟处死,起码也要落得个当众斩首;有的却说魏王辅佐先帝有功,是开国大臣,虽然晚节不保,可如果处理不当,会让其他开国元勋心中不安。
  我听他念了两日,脑子里冒出那夜萧政那张得意洋洋的嘴脸,心里好笑。他能占据天下之颠,俯视苍生,还不是我爹这个前人给他铺的路。他做过什么?有什么资格自满自大?
  而萧政居然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更是让我出乎意料。
  我和他也算打小就认识的了。先帝还在时,我家和皇家关系亲密,我娘三天两头带着我进宫陪太后和皇后吃茶看戏,我便和几个皇子公主一道玩耍。
  萧政的娘张丽妃其实根本没戏文里写得那般受宠,先帝在时,后宫最得宠的一直是刘贵妃。刘贵妃生的二皇子萧尧聪明能干,成熟稳重,先帝相当喜爱。他一直迟迟不肯立皇后生的大皇子为太子,就是因为心里更中意二儿子的缘故。
  萧政排行第六,在兄弟中间并不起眼。他小时候生得特别像他娘,清秀白皙,性子又文静腼腆,小姑娘一样。先帝不喜欢他,几个皇子也老欺负他。
  我从水池子里救他那事,也没什么好提的了。后来他被兄弟骗上树下不来,也是我爬树解救的他。有阵子他也很粘我,我一进宫,他就跟我身后,“雨儿”“雨儿”地叫个不停。我心里嫌他烦,可他到底是皇子,我也只好忍着。
  后来我被我爹送去道观拜师,一年才回家两、三次,和萧政碰不了几次面。人长大了,感情也就淡了,见面也是礼节比说话多。当初我和他本也没多要好,只是看他被欺负,行侠仗义罢了。没想倒被他给记住了。
  萧政小时候又无能又爱哭,和他比,我倒像个男子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还是这么碌碌无为,更做了阶下囚;他却已为帝君,睥睨天下。可见风水真是轮流转的。
  廖致远念了一阵,见我没反应,忽然说:“昨天晚上,封峥终于醒过来了。”
  我一开始想,他醒了还是睡了,和我有什么关系。然后才明白过来,他是说,封峥一直昏迷,才醒过来。
  我早知道我那一刀刺得很深,虽然没伤着心脉,却肯定伤了肺。他要是不死,也是要去半条命的。
  当时下手非常果断坚决,现在想来,还是有点后悔。我恨他欺瞒我,可这样伤他,并非我本意。当时情况那么乱,娘突然一下就没了,弟弟哭叫,我面上镇定,心里已是慌做了一团。
  一刀下去,只觉得痛快,自己胸口也剧烈地痛着,可又有一种难以言喻地畅快。
  不论是多年来彼此的傲慢和误解,也不论是出使北辽一路来的风雨同舟,更不论海棠花下的微笑,还是荷塘月色下的一个回眸。全部,都随着那一刀,葬送得干干净净。
  从那以后,互不相欠了。
  到了第四日下午,我在院中无聊闲坐,廖致远过来找我。
  他一脸沉重,低声说:“圣旨已经下来了。魏王及世子斩首,女眷赐死,明日午时行刑。”
  我手中的木杯落地,一骨碌滚去好远,茶水浸湿了我的裙子。
  第63章
  胸口像是被挖了一个大洞,有一把带刺的大手抓住了心,将它猛地扯了出来。顿时鲜血弥漫。
  我蜷起身子,抱紧自己,泪水滚落下来,打在地砖上,溅起一个个深色的小圆斑。
  有人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可我呼吸却越来越急促,渐渐喘不过来,嘴里涌上一股腥涩。
  视线开始一阵阵发黑,看不到东西,听不到心跳。耳边听到的,是高楼华厦轰然倒塌的声音,仿佛山崩地裂。
  我无处可逃,只有任由那崩塌的碎石尘埃将我掩埋。
  掌灯时分,萧政终于出现了。
  他脸上略带一点疲惫,关切地说:“听说你下午吐血了。我已经叫人给你把药停了,那药的确伤人,你情绪又难免激动。”
  我缩在床角,一动不动。
  萧政看了看我,摇头笑笑,“你早知道会有今天的。不然你一早就会求我开恩,放过你父亲了。”
  我低垂着眼帘,“陛下是专程来看我反应的吗?那可惜你来晚了。下午我又抽风又吐血的,精彩极了,你没赶上。”
  “到这时候,嘴还这么利。”
  “小女身无长物,也就有点牙尖嘴利罢了。”
  萧政笑问:“恨我吗?”
  “恨。”我望向他,扬眉道,“更恨自己。恨自己太无能。也恨我爹,恨他缺心眼。他当初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一个深沉阴险的人?”
  萧政的嘴角抽了抽,“棠雨,其实我们都身不由己。我不除你爹,即使他不反,他的党羽也会怂恿他反。我才是江山之主,我只有先下手为强。”
  “斩草除根,你放了我,不怕后悔?”
  “你本来就不在计划之中。”萧政笑得温柔多情,“当初把你打发去北辽,就想在你回来之前动手。没想准备不够,一拖再拖,你就已经回来了。”
  我啼笑皆非,“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是生得沉鱼落雁,还是温柔婉约?”
  萧政微笑,说:“我喜欢你率性真诚,敢作敢为。就像一团明亮的火,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萧政伸出手,把我的手拉了过去,合掌握住。他手掌微凉,却十分有力,我挣扎了一下挣不开,只好由他占便宜。
  “棠雨,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不要紧。我们的日子还很长。”
  灯光烘托得萧政轮廓分明,俊美雅致,目光柔情似水。他又是九五之尊,对着我这般深情款款,我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小时候听民间故事,蜘蛛修炼成精后,就会编织一张大网,把人网起来慢慢吃。我觉得这萧政就像是一个蜘蛛老妖,布了这天罗地网,要将我一身困在其中。
  萧政起身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横,掀被子下床,直直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萧政来拉我,我挣脱开,朝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我低垂着眼,用我从来不曾用过的轻软婉转的语气道:“陛下,本国民俗,长者逝,必有子女服其终。小女乃家中长女,又常年在外,未曾服侍于父亲膝下,心中十分愧疚不安。只求陛下开恩,允许小女明日去刑场,目送家父最后一程!”
  萧政站在我面前,默不作声。我只看得到他的衣摆和宫靴的一角。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才从上方传了下来:“准了。”
  我磕头谢恩,萧政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草儿过来把我扶起。
  我问她:“当初我那件衣服呢?那是我娘亲手缝的,我明日想穿。”
  草儿去把我家出事那天,我穿的那件衣服拿了出来。衣服洗过又熨过,袖口的血迹已经没了。我仔细摩挲了一番,见衣服整理得很好,腰带上的盘扣也还在,满意地点了点头。
  次日天气闷热,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湿得滴得出水来。天空盖着一层半厚的云,太阳偶尔露出一个轮廓,又转眼被云遮盖了去。
  我换了衣服,仔细梳好头。
  廖致远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他今日也做平民打扮,侍卫则做车夫,赶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帐小车。
  草儿半扶我,半挟持着我上了车。
  车走得慢,小半个时辰才走近菜市口,然后又走不动了。
  到处都是人,四面八方涌来的民众早已经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有城外农户,有井市小民,也有文人商贾。半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大媳妇和老妈子在旁边说笑着,就像是来赶集一般。
  赶集月月有,砍一个王爷的头,却不是每个月都能见着的。
  草儿在我头上披了一块纱巾,这才扶着我下了马车。
  侍卫带着我们从小路绕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豁然开朗,正是已经清过人的菜市口。
  邢台已经立好,周围官兵把守,闲人无法靠近。
  廖致远扶我站在一处商铺的屋檐下,说:“这里人少,看得也清楚。”
  说得好像我们是来看戏似的。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角落里,听到旁边几个文人打扮的男子在议论纷纷。
  “魏王多行不义必自毙,有今天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听说从魏王府里,抄出黄金万两,珠宝古玩无数。真乃国之巨贪啊。”
  “可怜魏王的女眷。那晚晴姑娘,可是京城出名的才女,据说又生得闭月羞花。这下香消玉损,不知道多少男子要扼腕叹息了。”
  “对了,听说北方草原王千里加急,修书于陛下,求陛下饶恕瑞云郡主的性命。”
  “可有这事?”
  “听说是郡主北上时,同他私定了终身,本想回来求魏王同意这门亲事的。没想亲事还没临门,祸事就已经进了家了。”
  “那郡主都已经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嗨,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我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隐隐感动。
  莫桑倒是讲信用之人。虽然我从来没把他儿戏般的许婚当做一回事,可他是真的说到做到了。
  可惜我和他,估计是没缘分了。
  人群里突然沸腾起来。我抬起头,隔着白纱,见士兵远远地押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从门里走了出来。
  我眼睛被刺得生痛。
  那就是我爹。
  日几未见,我爹瘦了些。他身穿囚服,头发还算整齐。虽然士兵推搡着他,他又带着镣铐,可身躯依旧挺拔,步履从容不迫。虽是赴刑场,却犹如闲庭散步一般。
  我苦涩一笑,眼泪火辣辣地疼。
  又见一个小孩子被侍卫牵了出来。孩子似乎已经被吓傻了,不哭不闹,目光呆滞。
  旁人低声议论:“那就是魏王的小世子。”
  “可怜。几岁的孩子……”
  “只怪生错了人家。”
  侍卫推了一把,弟弟噗通跪在我爹身边。我呼吸一紧,像是被人一拳捶中鼻子,眼泪滚落了下来。
  弟弟幼小乖巧,家里谁不拿他当心尖上的肉。如今娘死了,他就被人这样推来扯去上断头台。
  “姑娘,还好吗?”草儿悄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把她推开。她闭嘴,安静地站在一边。
  礼号响起,皇帝驾到。众人下跪行礼,高呼万岁。
  只见萧政带着文武官员,登上城墙看台。隔着这么远,也看不清他。不过他的表情,想必真是得意志满的。
  底下看刑台,礼部尚书也已就坐。
  将近午时,天气越来越闷热,仿佛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一样。围观的人都汗如雨下,叫骂之声却依旧一声高过一声。听下来,仿佛人人都与我们陆家有不共戴天之丑,天下只不幸,也尽可算在我爹头上。
  我望着邢台上我略显佝偻的爹,又看着我弟弟幼小的身影,觉得一片苍凉。
  二十五年的繁华,换来的是我们陆家的断头台,和萧政的天下太平罢了。
  我晃了晃,朝前走去。
  “姑娘!”草儿伸手拉我。
  “算了。”廖致远说,“走近点无妨。”
  我一步步向刑场边缘走去。大理寺的士兵极不客气,长枪一指,对准了我。
  廖致远向前一步,将我护在了身后。
  那士兵认得他,赶紧收了抢,自动让出了个缺口。
  我从廖致远身后站出来,就听到午时鼓声大作。
  吏部尚书手执红签,微微一顿,然后将其抛了出去。
  爹和弟弟被按倒在邢台之上。人群的欢呼声中,我看到两个刽子手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砍刀。
  廖致远就在这瞬间将我抱进怀里,手捂上了我的眼睛。
  我感觉到他掌心的冷汗浸透薄纱,耳边万籁俱静,下一个瞬间,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我的身子软软倒下。
  廖致远抱着我,焦急地呼喊:“陆姑娘?陆姑娘!草儿,药呢?”
  “在车上。奴婢这就去拿!”草儿转身跑开。
  我眼角余光看她跑进人群,消失不见了。我骤然跳起来,猛地一把推开廖致远,越过卫兵,冲进了刑场里。
  脚还很虚软,可我憋着一股气,拼着微弱的力气,朝着邢台奔跑过去。
  身后传来呼喝之声,然后是士兵拔剑的铮铮声。我听到廖致远在大喊:“住手——”
  后心突然一凉,然后一股钻心剧痛席卷而来。那支箭似乎将我射穿,巨大的力量将我扑倒在尘土之中。
  身下一片温热粘稠,那是我父亲和弟弟流出来的鲜血,混合着泥土,混合着我自己的血,沾满我的前胸。
  我喘息着,努力向前爬。
  爹的头颅就落在前方不远处,面容平静。
  有人冲到我身边。他们在大声喊着什么,慌张失措。
  我被抱了起来。后心的剧痛让我呻吟出声。
  “陆姑娘……”廖致远焦急地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睁着眼,视线里的景物却一点一点黑了下来。
  好痛,好累……
  “别!陆姑娘,你坚持住!太医!太医——”
  “这,这……瑞云郡主?”有老臣惊呼,“廖侍郎,这你如何解释?”
  我苦笑,呛咳起来,人因痛到几乎麻木了。
  这还真不是廖致远的错。他是被冤枉的。
  廖致远小心翼翼地抱着我,不住说:“没事的。陆姑娘,你会没事的!”
  我心想他其实也是个温柔的人,只是以后再没机会和他相处了。
  身体愈发觉得冷,服下去的毒也终于发作了。我在廖致远的怀里抽搐着,腥浓的液体从嘴里涌了出来。忽然觉得气息一空,我浑身放软了下来。
  “陆姑娘——”廖致远惊恐地大叫。
  一片昏暗的视线里,见到那个黑袍金冠的男子正大步朝我奔过来。
  我本想说一句:萧政,我绝不顺你的心。
  却再没了力气。
  有人轻轻拉我的手。那手长着老茧,十分亲切。
  我叫了一声,阿爹。
  随他朝着黑暗深渊沉去。
  第64章
  宸河以东有座山,叫玉龙山,山上有间道观,叫玉龙观。观里住着一个老道士,道号云虚子。
  玉龙山下呢,有条刘家河,是宸河的一条支流,由山里的溪水汇集而成。河边一面是青山,一面是良田。
  这里隶属于东齐长定州良禾县,民风淳朴,吏治清廉。乡亲们在山坳里种点玉米,在田里种些水稻,日子过得很是宁静清闲。
  正是春末,梅雨季节刚过,太阳热辣辣的大中午。河里七八个光屁股的孩童在戏水,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我坐在河边树阴下编草绳,一边看着孩子们游水,心里羡慕得紧,可惜自己不敢下去。
  孩子们水性都很好,在深水里拿着网子捞鱼。
  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哧溜一声从水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一个渔网,冲我高声欢呼:“小姑姑,小姑姑!我又捉到了!”
  我仔细一看,那渔网里果真有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孩子兴奋地跑上岸来。我一手接过渔网,一手把巾子丢他头上。
  “好样的!你今天立功了。回去叫你娘给你做鱼汤!”
  小冬仰着被晒成麦色的小脸,稚声稚气道:“我想吃小姑姑做的粉丝鱼丸子。”
  “也行。”我把那条鲜活的大鱼丢进水罐子里,里面已经装着好几条小鱼了,“快把头发擦干,穿好衣服。时辰不早了,你功课还没做。万一你爹提前回来了,肯定要打你板子。”
  小冬吐了吐舌头,“我要挨爹爹的板子,那小姑姑也要挨爹爹训的。我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蟥。”
  我在他头上轻敲了一个爆栗,“没大没小的。这话谁教你的?什么蚂蟥,是蚂蚱!我还蟋蟀呢……”
  “是二师叔教的。”小冬揉了揉额头,“他还说,站在高处尿尿,将来才长得高。小姑姑,这是不是真的啊?”
  我大笑,“小姑姑是女孩子,怎么会知道?你回去问问你二师叔,他小时候是不是站在房顶上尿尿的?”
  “小冬,你要走了吗?”几个小孩子跑过来。
  小冬依依不舍地点了点头,“我爹就要回来了,我得回去做功课。”
  “那明天还能出来吗?大柱他们要去晒谷场烤红薯,春梅她们几个也会来。”
  小冬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笑道:“这我不管。你别让你爹知道就行。”
  小冬大喜,对小伙伴说:“那我明天尽量赶过来。”
  我提着水罐,牵着小侄子的手,沿着来时的山路往回走。
  树阴浓郁茂密,阳光从枝叶间流泻下来,在长着青苔的石板路上印下点点亮光。山林里清爽幽静,听不到人声,只有鸟在看不到的枝头鸣叫着。偶尔转弯,可以看到山涧里的泉水叮叮咚咚地从石上流过。
  小冬蹦蹦跳跳地走在我身边,一边问:“小姑姑,我今天听说村里的王秀才要进京赶考了,说是一去就要半年才能回来呢。京城有那么远吗?”
  我说:“骑马不算远。书生只有走路,是需要多花点时间。”
  “那京城漂亮吗?”
  我笑,顺了顺他额头上汗湿的头发,“京城又大又漂亮。楼都修得高高的,雕梁画栋,大街上卖小吃的,玩杂耍的,到处都是。你只要有钱,想吃什么都买得到。到处还有穿着漂亮的人,骑着大马走来走去。”
  “那,京城那么好玩,为什么小姑姑不留在京城,却要住在这老山里?”
  为什么?
  我淡淡一笑,说:“京城虽好,却吃人呀……”
  “吃人?京城里有妖怪吗?”
  我扑哧一声,干脆顺着他的话,点头道:“是呀。京城里有个大妖怪,专门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娃娃。”
  不过男孩子不怕吓,反而挺起胸膛,雄赳赳气昂昂道:“我才不怕!我带上师公一起去,师公能捉妖怪!”
  我拍着他的脑袋哈哈大笑,“师公年纪那么大了,你还忍心让他操劳呀?”
  “那……”黑眼珠咕噜一转,“那我就跟着师公学捉妖,将来去京城杀了那个大妖怪,为民除害!”
  “行,有志气!”我赞许道,“你呀,先回家把今天的功课做完再说吧。”
  走了小半个时辰,钻过一道天然的石拱门,进了山谷里。只见山谷中央一汪浅浅碧潭,岸边一座白墙灰瓦的道观。
  一个穿着黄裙的秀丽少妇正倚门而望,见到我们回来了,把腰一叉,作河东狮吼状。
  “你们两个死人,还知道回来呀。我还当山里的老狼精把人叼走了呢。”
  我和小冬僵立原地,一二三,木头人。
  我干笑,“呵呵,大嫂,我皮粗肉薄,狼不吃我。”
  小冬也干笑,“嘿嘿,娘,我肉太少,狼也不吃我。”
  大嫂从身后摸出一根扫帚。我和小冬跳起来,我先一脚把他踢进了门,叫道:“冬子你赶快去做功课!”一边抱住大嫂抓着扫帚的手。
  “嫂夫人息怒!息怒呀!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小冬一骨碌朝后院滚去。大嫂见追不上,丢了扫帚,低头看到地上的水罐,又怒,“你们下河捉鱼去了?”
  我忙道:“是小冬捉的。我没下河,真没下河!”
  大嫂眼神如刀,瞅着我上上下下看了半晌,这才姑且相信了。
  她数落道:“你也是,才发过病,就到处乱跑。回来这么迟,药熬好了也不见人。感情这身体不是你自己的?”
  我笑嘻嘻地挽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厨房拉去。
  “大嫂辛苦啦。你瞧,小冬说你喜欢吃河里的莲花鱼,专程下山给你捉的。这孩子多有孝心啊。”
  大嫂哼了哼,“不把我气死,他就算是孝顺了。”
  剩饭热在灶上的。大嫂给小冬送饭去了,我端着坐在厨房的小桌子上吃。土豆牛肉烧得十分入味,我吃完了干的,又拿汤泡了饭,吃了个干净。
  大嫂转了一圈回来,见我狼吞虎咽,忍不住说我:“身体不好,别吃那么急。真是的,都不知道爱惜自己。”
  我抹干净嘴,端起药来,咕咚咕咚喝光,然后丢了碗抱着糖罐舀糖吃。
  “前辈子属耗子的吧。”大嫂一边埋怨,一边过来收拾碗筷。
  我笑道:“那嫂子您前辈子肯定属羊的,才能这么温柔贤惠。”
  “糖吃多了,光嘴甜。”大嫂笑嗔着,望了望外面的大太阳天,“老天爷终于是放晴了。不然总是下雨,看你那么难受,也真作孽。你这药再吃几天就该换一副了,给你好好养养肺。”
  我说:“我真没你们想的那么虚。我今天从山下一口气走上来,气也不喘,头也不晕的。”
  大嫂瞪我一眼,“之前下雨天像个从棺材里扒出来的人,是谁?”
  “是谁?”我嘿嘿傻笑,“不认识呢。路过的吧?”
  大嫂赏了我一个白眼。她容貌秀丽,这个白眼,自然也是个漂亮的白眼了。
  我帮着大嫂收拾了厨房,然后把鱼拎出来杀了。这莲花鱼肉细刺少,我以前也很爱吃。不过现在身子不好,鱼又是腥荤之物,我是看得到却吃不到。
  正拿刀一点一点地刮鱼肉末,外面传来人声,想是大师兄回来了。
  我大师兄叶怀安是名门公子,生得如传奇小说里写的那些大侠一样,高大英俊,为人正直,武艺超群,威武不凡。除了人有点唠叨,就几乎没什么缺点了。当然我大嫂汪惠英也是江湖医仙之女,兄嫂两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大师兄是师父的俗家弟子,早几年已经下山了。这次举家回来,其实主要还是为了我。
  当年一箭差点穿心,体内又毒上加毒,我只差一点就真的呜呼了。师父和二师兄花了数日才抢回我一口气,可我依旧还是很凶险,师父只好去信将成家在外的大师兄夫妇叫了回来。
  大嫂一出手,救了我一条小命。从那以后,每隔几个月,他们全家就要进山来看我一回,给我看伤换药方。
  我就同大嫂说:“连累你们跑来跑去的,十分过意不去。”
  大嫂爽朗笑道:“家里人多事杂,特别是逢年过节,要送礼,要开宴,麻烦死了。我还巴不得远远躲开!你大师兄也不爱应酬,小冬又喜欢回山里玩。你也不要东想西想的了。”
  大师兄一进门就说:“这天,一会儿下雨阴冷得很,一会儿出太阳又热死人。”
  我把午饭端给他,问:“师父怎么样了?”
  “老样子,闭关没消息。我顺便去看了你三师兄一趟。你三嫂快要临盆了。”
  三师兄前年下山后就在隔壁大游镇开了个药铺,后来娶了当地一个布商之女。三师兄老实敦厚,三嫂倒十分泼辣,夫妻俩一个管店,一个抓药,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
  大嫂掐指头算了算,“日子过得可真快,难怪人家说山中无年月。我这还得准备一下,到时候不能空手上门。”
  我问:“看得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不?”
  “只知道是双胞胎。我看不来这个,回头你和你大嫂上门去拜访,让你大嫂看看吧。”
  小冬抓着几张纸跑过来,“爹!我功课做完了!”
  大师兄拿过来看。小冬已经拉着我的手要往外跑。
  “回来!”做爹的一声大喝,“你这写的什么鬼画符!”
  我笑嘻嘻地把小冬往屋里推,趁大师兄忙着教训儿子,脚底抹油跑走了。